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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平四川獻忠伏天誅 破兩粵雙忠完大節

話說衆臣聽了多爾袞的話,不免都有些詫異,只范文程一個兒明白。豫親王多鐸道:“王爺明鑒,打仗的事情,日子原不能夠限定。何況這張獻忠又是積年巨寇,現在又僭了號;四川地方又是險峻不過。豪格出兵以來,也沒有打過大敗仗,若說用軍法治罪,未免太重點子。這個還求王爺斟酌。”多爾袞向文程道:“此論如何?”文程道:“豫王爺的話也是,現在這麽著罷。”王爺先降一道嚴諭,把肅王爺申斥一番,如果還不知勉勵,說不得只好按行軍法了。多爾袞道:“既然你們都這麽說,那也只好先就這麽行了。”說著,通政司又遞上博貝勒奏報,多爾袞拆開瞧看,衆人見他初看時,很露出喜歡的樣子,忽地皺眉搖頭,漸漸變了顔色,看到後來,忽又歡喜起來,猜不透是何朕兆。只見他向文程道:“范老頭,你過來瞧瞧。”文程就御案上瞧去,看那奏報,第一段,稱說大兵略定興化、泉漳諸郡,進逼安平,明帥鄭芝龍軍容還很烜赫,疑懼不肯遽降。給了他一封信,許他顯官,才率五百人來降。芝龍的兒子成功,隆武賜過國姓的,擁著大隊,盤據海上,倔強得很。叫芝龍招他,倒回信把他老子罵了一頓,什麽“從來父教子以忠,未聞教子以貳,今父不聽兒言,倘有不測,兒只有縞素而已”等語。又飛檄遠近,有“本藩乃明朝之臣子,縞素應然,實中興之將佐,潑肝無地,冀諸英傑,共伸大義”之語。芝龍故部,都聽他指揮。成功現佩著隆武封的招討大將軍忠孝伯印綬,往來島嶼,志頗不校中段稱明大學士蘇觀生等,在廣州地方,擁立隆武的兄弟唐王聿(钅粵)爲皇帝,建元紹武;兩廣總督丁魁楚,廣西巡撫瞿式耜,奉著桂王由榔,在肇慶地方,先稱監國,後稱皇帝,建立年號叫永曆。未段稱派兵南下,襲破廣州,紹武被擒縊死,蘇觀生自殺,何吾縐降順,永曆聞風逃遁,聽說已奔梧州等語。隨道:“博貝勒立了這麽大功,最好封他一封,那才有賞必有罰呢。”多爾袞道:“我想還叫他回京歇歇,你就草一道上諭,封他做端重郡王,叫他凱旋時就把鄭芝龍帶了來京。海盜出身的,哪里有什麽好人!留在京裏,省得他作怪。”文程應諾。忽見漢班中一個老頭兒,曲背彎腰而出,向多爾袞道:“回王爺,芝龍倒不消防得,倒是他的兒子成功,不很好弄。”多爾袞擡頭,見是江南降臣錢謙益。因金之俊放了學差,派他暫署著禮部。遂問道:“鄭成功不很好弄,你又怎麽會知道?”錢謙益道:“微臣在南京時,成功恰在國子監念書,時常瞧見的,長得一副好儀容,明星般的眼珠子,冠玉般的臉蛋兒,又是倜儻,又是孝順,真是個全齊的孩子。”多爾袞道:“住了,他老子降了,他還倔強,怎麽倒說他孝順呢。”謙益道:“成功原是倭婦翁氏所生。芝龍就撫之後,倭子怕他兵威,送還成功。那時這孩子名字叫森,還只七歲呢,束向望母,常常掩涕。因此親友沒一個不稱讚他孝順。叔父鄭鴻逵非常器重他,稱之爲‘千里駒’。先輩王觀光,也向芝龍道:‘此兒英物,非你所及。’成功開筆學習制藝,作灑掃應對進退題文。中有湯武之征誅,一灑掃也,堯舜之揖讓,一應對進退也語,塾師也很奇怪他。十五歲考了諸生,歲補一等,食餼。

  有一個術士,見了他的品貌,大驚道:‘這位相公,骨相非凡,命世雄才,是個奇男子,並不是科甲中人物。’接來芝龍引他見隆武,一見傾心。隆武就撫他背道:‘恨朕無女妻卿,當盡忠吾家,不要忘記了。’遂賜他國姓,賜名成功,封爲御營中軍都督,儀同駙馬都尉、宗人府宗正。後又賜他尚方劍,加封忠孝伯,招討大將軍。現在他不肯降,倒是我朝心腹大患。”

  多爾袞道:“且等他老子來了,再商量罷。”謙益獻勤兒討好,白遭多爾袞這麽淡淡一句話,弄得同列倒都抿嘴竊笑,自覺沒意思,退了下來。多爾袞又向文程道:“你再替我草一道旨給豪格,問他軍事怎麽了;廣東、福建人家怎麽一樣辦妥了呢?

  前一道上諭沒有發,草好了就一同發了去。”文程先應了一聲“是,”然後回道:“朝廷統兵大將,派在外面的,不光是肅王爺一個兒,現在嚴旨光責肅王爺,在知道的呢。原曉得朝廷至公無私;那起不明理的糊塗種子,保不住又要嚼舌根,說朝廷偏心了。像何騰蛟死,據著湖南順承郡王勒克德渾攻打了好多時,也沒見立什麽大功,最好也下一道旨,申斥申斥。”多爾袞搖頭道:“不用,勒克德渾我原要派人去調他呢。”過了兩日,果然下旨,命定南王孔有德爲定南大將軍,到湖南去調勒克德渾回來,就叫平南王尚可喜、靖南王耿仲明同去。

  卻說靖遠大將軍肅親王豪格,駐師漢中,正謀進取,忽然接到兩道申斥的諭旨,歎道:“這回出兵,我早知道要收拾我性命呢。”不禁滴下淚來。左右忽報平西王進營回事。豪格站起身,三桂已經走了進來,瞧見豪格臉有淚痕,隨坐下問道:“王爺爲甚傷心?”豪格歎了一口氣道:“一言難盡,你瞧了就知道了。”說著,就把兩道嚴旨,遞給三桂。三桂瞧過,笑道:“好叫王爺歡喜,我才得著個喜信呢,四川這一塊地,看來就在這幾天裏可以打破了。方才有個賊將叫劉進忠的來投降,說起張獻忠大殺蜀人,部將孫可望、李定國、白文選等諫了好多回,都不聽,川裏頭人,沒一個不怨恨他。這回他因劉進忠部下都是川人,又想掘個大坑,一古腦兒活埋死。不料這個消息,被管門人知道了,報知進忠,進忠就率領部下到營投降。他說獻忠在順慶金山鋪地方,離此一千四百里,日夜趨趕,五天工夫可以趕到,他還情願做向導呢。擒住獻忠,四川不就平定了麽。”豪格道:“就算四川平定,也救不了我的命。長白,這個人,總在這兩年裏頭。你不信,往後瞧就是了。”三桂道:“這是什麽纘故呢?”豪格停了半晌,歎道:“從來說家醜不可外揚,我還有什麽說。”說著,又流下淚來。三桂見他如此,也不敢再往下問,隨談了一回別的事。豪格道:“降將的話,大半總靠得住的。”三桂道:“看來還不致有甚意外。”豪格道:“這麽很好,長白你就叫他領了路先走,我隨後趕來。咱們偃旗息鼓,偷偷的走,別太招搖了。”正是:時方逐鹿,難長兒女之情;志欲吞鯨,未短英雄之氣。

  當下大小三軍,拔營而前。殘月曉風,雞聲茅店,途中風景,也不及賞覽。這日行到鳳凰山,恰恰漫天大霧。豪格勒軍登山,流星探馬報稱獻忠高坐府堂,會衆飲酒、連斬三探。豪格笑向部下道:“這賊子驕極了,他也料不到咱們這會子會到這裏的。”遂令:“吹笳鼓角,滿漢各兵,一齊衝殺前進。”

  此令一下,步騎各將,宛如狂飈驟雨。張獻忠軍沒有防備,又蒙著大霧,正不知清兵來了多少,嚇得東奔西竄。打仗這件事情,越是拼命,越保住性命;越是逃命,越喪掉性命。張獻忠軍才一逃,就被清兵左突右沖,殺得個屍山血海。獻忠含了一嘴的飯,穿著半臂飛蟒,率同十多圈牙將,倉皇出視。恰碰著章京雅布蘭,也是獻忠氣數已盡,被雅布蘭一箭,射中在額上,跌倒在地。衆牙將搶救不及,被清兵一陣亂刀剁爲肉泥。張獻忠部衆大半投降。豪格一面派兵,分剿川南、川東、川西、川北,一面飛章到北京報捷。上諭下來,命總兵李國英爲四川巡撫,平西王吳三桂留鎮漢中,肅親王豪格凱旋聽賞。豪格接過上諭,就把地方事情交割清楚,率著本旗人馬,回京復命。說也奇怪,升見這日,豪格還健得生龍活虎相似;賜宴回邸,不知怎樣,就得著暴病薨了。京師人言籍籍,都說與多爾袞很有關。說書的生於二百年後,無從查考,不敢妄擬。

  卻說滿洲入主中原而後,待到漢臣,總不免奴育隸視。衆多降將不堪其辱,因此紛紛奉表永曆,舉旆歸明。廣東李成棟、江西金聲桓、王得仁、大同薑瓖,先後反抗。又有明朝的舊臣瞿式耜、呂大器、薑曰廣互相應和。張獻忠餘黨同了明朝舊將李占春等,分踞川南川東。於是永曆帝遂有雲貴、兩廣、江西、湖南、四川七省的地方。鄭成功在福建,張名振在浙江,也時常出沒攻掠,倒很有中興的氣象。無如人心思漢,天不祚明。

  經清朝派了幾支兵,派都統譚秦爲征南大將軍,同著都統和洛輝從江寧赴九江,會了耿、尚二王,專攻江西、廣東;派鄭親王濟爾哈朗,順承郡王勒克德渾,會了孔有德,專攻湖州、廣西;派端重郡王博洛,敬謹郡王尼堪,專攻大同;又叫吳三桂、李國翰分攻陝西一帶;洪承疇留鎮江寧,經略沿海各地。也不過一二年工夫,早打得落花流水,依舊沒結果。李成棟金聲桓頭,廉頗雖已用趙,子房終難存韓。徒守殷頑,空傳漢臘,只落得與白楊衰草,徒供後人憑吊而已。其中就是大同薑瓖,因爲逼近京畿,多爾袞曾經親自出征過。那時忻州、朔州、偏關、甯武、岢風、保德、雁門、代州、繁峙、五台、延安、榆林、河西、洮岷各州縣,平陽蒲解潼各關,通通起兵回應。多爾袞兵到大同,也不曾得著便宜。後來經博洛、吳三桂、李國翰、洛碩、阿濟格五六路的攻打,才打掉了。於是天下大半又歸人大清版圖。可憐那永曆皇帝東奔西竄,靠著李定國、白文選等幾個孤臣,守著些剩水殘山,度那悲慘日子。

  此時清世祖已經親政,多爾袞、多鐸都已薨逝。世祖爲人,很是英明,因憤多爾袞攝政時舉動僭越,行爲荒謬,迹類反叛,下旨追削封號。又念多鐸舊勳,敕封其子鐸尼爲信郡王。又特設議政大臣,以宗室近支各王貝勒賢明有遠見者充當。內閣大學士范文程見世祖料理國政,這麽精明強幹,恐怕究起大婚舊案,自己也有不是,連忙上了一道乞休本章。世祖手詔慰留。

  到翌日上朝,世祖又當著群臣,著實誇獎了一番,文程才安了心。回到家裏,兒子承謨進來請安。文程道:“東南海疆不靖,聖上很是焦心,我想趁這機會,就替你謀一個好缺。”承謨道:“兒子在京裏很安逸,又何必離家背井。”文程道:“你現在是工部侍郎,能有幾多出息?就薑瓖造反那一年,當了三個月糧台差使,過此何曾見你拿過大宗兒銀子進來。現在家裏頭開銷,一天大似一天,終不然要我老頭兒一個兒支援不成!”承謨道:“老爺教訓的何嘗不是。只是聖上才親政,兒子就謀著外任,萬一有人參起咱們來,說咱們父子營私植党,可怎樣呢?

  老爺不見洪承疇那麽謹慎,上月還有人參他呢!何況咱們!”

  文程見說,只得罷了。承謨又道:“南京才有信來,兒子拆了,裏頭附著一大卷詩文,大半都是明朝孤臣臨終絕命之作。這洪亨老也太不曉事,這種文字,上頭知道了,豈不又要生出事故來。”文程道:“在哪里,拿來我瞧。”承謨只得遞上。文程先瞧過信,然後瞧那卷子。只見上寫道:黃道周發自婺源之作:火樹難開眼,冰城倦著身。

  支天千古事,失路一時人。

  碧血題香草,白髮逐鈞綸。

  更無遺恨處,搔首爲君親。

  捕虎仍之野,投豺又出關。

  席心如可卷,鶴發久當刪。

  怨子不知怨,閒人安得閑。

  乾坤猶半壁,未忍蹈文山。

  諸子收吾骨,青天知我心。

  爲誰分板蕩,不忍共浮沈。

  鶴怨空山曲,雞啼中夜陰。

  南陽歸路遠,恨作臥龍吟。

  爲世存名教,非關我一身。

  冠裳天已定,得失事難成。

  姓氏經書外,精神山海濱。

  高懸崖上月,偏照夜行人。

  殘棋垂手已難工,又是論人成敗中。

  但說丹心無所用,一時張眼念臧洪。

  續經溪口萬重山,救爾尚差旬日間。

  自是泰華須破碎,嶺雲終古不開顔。

  餘煌絕命詞:

  生爲大明之人,死作大明之鬼。

  笑指白雲深處,蕭然一無所累。

  子房始終爲韓,木叔死生爲魯。

  赤松千古成名,黃蘖存心獨苦。

  臣年五十有七,回頭萬事已畢。

  徒慚赤手擎天,惟見白雲貫日。

  去夏六月念七,今夏六月初八。

  但嚴心內春秋,莫問人間花甲。

  手著遺文千卷,尚傳副在名山。

  正學焚書亦出,所有心史難刪。

  慧業降生人文,此去不留只字。

  惟將子孝臣忠,貽與世間同志。

  張國維絕命詞:

  艱難百戰戴吾君,拒敵辭唐氣勵雲。

  時去仍爲朱氏鬼,精靈長傍孝陵墳。

  傅冠絕命詞:

  白髮蕭蕭已數莖,孽冤何必苦相尋。

  拼將一副頭顱骨,留取千秋不貳心。

  華允誠絕命詞:

  視死如歸不可招,孤魂從此赴先朝。

  數莖白髮應難沒,一片丹心豈易消。

  世傑有靈依海岸,天祥無計挽江潮。

  山河漠漠長留恨,惟有群鷗侔寂寥。

  文程搖頭道:“那種人懷了滿肚子好文章,只落得如此結果,豈不可憐可歎。只是姜曰廣、何騰蛟、瞿式耜,都很有文名的,怎麽臨死倒又不留只字呢?”承謨道:“姜、何兩人,沒有瞧著,想來是沒有罷。瞿式耜有的,連他臨死的事迹都有,很長很長一篇呢。”文程道:“在哪里?你翻給我瞧。”承漠應諾翻出,文程念道:順治七年冬十一月,王師既克廣州,遂大舉入嚴關。時明大學士臨桂伯瞿式耜留守桂林。聞報檄趙印選,爲戰守計,不應再促之,則盡室逃。甯遠伯王永祚迎降,衛國公胡一青、武陵侯楊國棟、綏甯伯蒲纓、甯武伯馬養麟等,馳出小路勒兵,兵自潰,乃皆逃。式耜危坐府中,總兵戚良勳操二騎至,跪而請曰:“公爲元老,系國安危,身出危城,尚可號召諸勳,再圖恢復。”式耜:“四年忍死留守,其義謂何?我爲大臣,不能禦敵,以至於此,更何面目見皇上。遣調諸勳乎?人誰不死,但願死得明白耳。”家人泣請曰:“次公子從海上來,一二日即至。乞忍死須臾,一面訣也。”蓋式耜次子元鎮間關入粵,時已至永安州矣。式耜揮家人出,曰:“毋亂我心,我重負天子,尚念及兒女邪?”俄總督張同敞自靈川回,入見曰:“事急矣,將奈何?”曰:“封疆之臣,將焉住?子無留守責,曷去諸。”同敞曰:“死則俱死耳!”乃呼酒對飲。四顧茫然,惟一老兵不去。命呼中軍徐高至,以敕印付之曰:“完歸皇上,勿爲敵人所得也。”

  是夜雨不止,城中寂無聲。兩人張燈相向,黎明有數騎腰刀挾弓矢入。式耜曰:“吾兩人待死久矣。”偕之出,見定南王孔有德。有德踞地坐,舉手曰:“誰爲瞿閣部先生?”式耜曰:“我是也。”顧曰“坐。”式耜曰:“我不慣坐地,城陷求一死耳。”有德曰:“甲申之變,大清國爲明復仇,葬祭成禮。今人事如此,天意可知。吾斷不殺忠臣,閣部毋自苦。吾掌兵馬,閣部掌糧餉,一如前朝事何如?”式耜曰:“我明之大臣,豈與汝供職邪!”有德曰:“我先生後裔,勢會所迫,以至今日。閣部何太執?”同敞厲聲曰:“汝不過毛文龍家提溺器奴耳!毋辱先聖。”有德怒,自起批其頰,叱左右刀仗交下。式耜叱之曰:“此宮詹張司馬,國之大臣,死則同耳,不得無禮。”有德遽命還其衣冠,因曰:“某年二十起兵海上,南面稱孤。投誠後,擁旄節,爵名王,公今日降,明日亦然矣。

  語曰:識時務者爲俊傑,清自甲申入中原,五年之間,南北一統,至縣縣破,至州州亡,天時人事,蓋可知矣。公守一城奸天下。屢挫強兵,能已見於天下。不轉禍爲福,建立非常,空以身膏原野,誰復知之?”式耜曰:“汝爲丈夫,既不能盡忠本朝,復不能自起逐鹿。稱孤,爲人鷹犬,尚得以俊傑時務,欺天下男子邪?昔少康光武,恢復中興,天時人事,末可知也。

  本閣部受累天朝大德,位三公兼侯伯,常願殫精竭力,掃清中原。今大志不就,自痛負國,刀鋸鼎鑊,百死莫贖。尚何言邪?”有德知不可屈,館兩人於別所,供帳飲食如上賓。

  臬司王三元,蒼梧道彭爌,皆式耜裏人,說以百端不應,勸剃發爲僧,亦不應。曰:“爲僧者,剃發之漸也。”兩人日賦詩唱。式耜詩名《浩氣吟》,其一曰:藉草爲茵枕土眠,更長寂寂夜如年。

  蘇卿絳節惟思漢,信國丹心只告天。

  九死如始遑惜苦,三生有石只隨緣。

  殘燈一宣群魔繞,寧識孤臣夢坦然。

  其二曰:

  巳拼薄命付危疆,生死關頭豈待商。

  二祖江山人盡擲,四年精血我偏傷。

  羞將顔面尋吾主,剩取忠魂落異鄉。

  不有江陵真鐵漢,腐儒誰爲剖心腸。

  其三曰:

  正襟危坐待天光,兩鬢依然勁似霜。

  願仰須臾階下鬼,何愁慷慨殿中狂。

  須知榜辱神無變,旋與衣冠語益莊。

  莫笑老夫輕一死,汗青留取姓名香。

  其四曰:

  年年索賦養邊臣,曾見登陴有一人。

  上爵滿門皆紫綬,荒郊無處不青燐。

  僅存皮骨民堪畏,樂爾妻孥國已貧。

  試問怡堂今在否,孤存留守自捐身。

  其五曰:

  邊臣死節亦尋常,恨死猶銜負國傷。

  擁主竟成千古罪,留京翻失一隅疆。

  駡名此日知難免,厲鬼他年詎敢忘。

  幸有顛毛留旦夕,魂兮早赴祖宗旁。

  其六曰:

  拘幽土宣豈偷生,求死無門慮轉清。

  勸勉煩君多苦語,癡愚歎我太無情。

  高歌每羨騎箕句,灑淚偏爲滴雨聲。

  四大久拚同泡影,英雄到底護皇明。

  其七曰:

  岩疆數載盡臣心,坐看神州已陸沈。

  天命豈同人事改,孫謀爭及祖功深。

  二陵風雨時來繞,歷代衣冠何處尋。

  衰病餘生刃俎寄,還欣短鬢尚肅森。

  其八曰:

  年逾六十復奚求,多難頻經渾不愁。

  劫運千年彈指去,綱常萬古一身留。

  欲堅道力頻魔力,何事俘囚學楚囚。

  了卻人間生死事,黃冠莫擬故鄉遊。

  同敞詩曰:

  一日悲歌待此時,成仁取義有誰知?

  衣冠不改生前制,名姓空留死後詩。

  破碎山河休葬骨,顛連君父未舒眉。

  魂兮懶指歸鄉路,直往諸陵拜舊碑。

  留四十日,求死不獲。式耜謂同敞曰:“偷生未決,爲蘇武邪?李陵邪?人其謂我何。”乃草檄諭焦璉曰:“城中滿兵無幾,若剄旅直入,孔有德之頭,可立致也。”降臣魏元翼,浙人,曾任桂平督糧道,以貧墨爲瞿張所劾。至是,布邏卒獲其檄,獻之有德。十二月十七日丙申,數騎至系所。式耜曰:“乞少緩,待我完絕命詞。”援筆書曰:“從容待死與城亡,千古忠臣自主張。三百年來恩澤久,頭絲猶帶滿天香。”肅衣冠南向拜訖,步出門。遇同敞曰:“吾兩人多活四十一日,今得死所矣。”同敞出白網巾於懷曰:“服此以見先帝。”行至獨秀岩,式耜曰:“吾生平愛山水,願死於此。”遂同就義。

  同敞屍不仆,首墜地,躍而前者三。頃刻大雷電,雪花如掌,空中震擊者亦三。有德股栗,觀者靡不泣下。金堡時已爲僧,上書有德,請葬忠骸,未報。而吳江義士楊藝,服縗絰,懸楮錢肩背間,叩軍門號哭,請殮故主。有德歎曰:“有客若此,不愧忠良矣。”許之。藝撫屍哭曰:“忠魂儼在,知某等殮公乎?”忽張目左右視。藝撫之曰:“次子來見邪?長公失所邪?目猶視,門下士御史姚端叩頭曰:“我知師心矣。天子已幸南寧,師徒雲集,焦侯無恙。”目始暝,遂具衣冠淺葬兩人於風洞山之麓,端與陽羨清凝上人盧墓不去。

  初式耜知桂林不守,遣其孫中書舍人昌文詣梧州陳狀,辭世襲爵,永曆帝授昌文翰林院檢討,賜式耜黃鉞龍旌,節制公侯伯大小文武,甫撰敕文。而兩粵省垣齊陷,昌文走山中,叛將王陳策,挾之至梧州。大學士方以智,時爲僧於大雄寺,言于我鎮將馬蛟麟,曰:“瞿閣部精忠,今古無雙,其長孫來,君以德綏之,義聲重於天下。”蛟麟厚遇之。魏元翼憾不已,構昌文於有德,將甘心焉。一日,聞鐵索鏗然,繞室有聲,元翼伏地請罪。忽吳語曰:“汝不忠不孝,乃欲殺我孫邪?”七竅流血死。有德嘗以事,遣一弁禱於城隍神,恍惚見同敞南面坐,有德大駭,爲雙忠神位祀之,因厚禮昌文,遷式耜柩而改葬之。清凝上人亦遷同敞樞與夫人合葬焉。

  文程道:“死鬼會這麽靈?也真是古怪不過的事。”承謨道:“這種文字,兒子怕的是上頭要不依。”欲知文程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八回 李定國力扶明室 鄭成功智拒清封

話說文程聽了承謨的話,笑道:“上頭度量,天空海闊,寬洪得要不得。昆山有個姓歸的狂生,做了一支《萬古愁》曲子,詞意之間,很譏著本朝。聖上非但不怒,還叫樂工譜入宮商,歌著侑食呢。”承謨道:“這才是聖明天子。”爺兒兩個,又談了回別的事。承謨又道:“兒子打算上一個封奏,老爺瞧使得使不得?”文程道:“爲的是哪一樁?”承謨道:“本朝定鼎以來,差不多也有八九年了,哪里有一天安逸日子過?不是東亂,就是西叛;平了這一頭,那一頭又鬧起來。想起都爲前明的宗室,什麽親王、郡王、鎮國將軍等,流落在外面,就被那種殺不盡死不完的匪徒,假名兒嘯聚。兒子想請皇上下一道旨意,叫各省督撫,搜訪前朝宗室,派委妥員護送來京,分別恩養。如果准了,豈不省掉多少是非口舌?”文程點頭道:“也是樁陰德事兒。想大兵所到的地方,逢城就屠城,逢屯就洗村,不知害掉幾多生靈呢!”

  承漠應著,偶爾回過頭去,見門口一個人影兒一晃,喝問“是誰?”家人范進笑著進來,向文程請了個安,然後回承謨道:“吳參領央小人回爺一聲兒,要進來叩安,小人見爺跟老爺講話,不敢驚動呢。”承謨道:“誰呀?吳參領?”范進道:“這吳參領原在府裏當過差的。”承謨皺眉道:“叫甚名字呢?”范進道:“他叫小吳,在咱們園子裏看過門的。去年還是老爺恩典,把他薦浙閩總督陳老的那裏當差。也是府裏情面,浙亂軍功保案上,陳老爺開上他的名字,現在居然漢軍正白旗參領了。此番奏凱回京,他專程進府,叩老爺和爺的安。還有好多綢緞珠寶,都是臨陣俘獲的,他得了不敢自用,要孝敬老爺和爺呢。”承謨再沒有說什麽。文程道:“看不出這奴才,倒這麽出息,得了意還惦著舊主子,好個有良心孩子。范進,你就叫他這裏來見罷。”范進應諾,一時帶了小吳進來。只見他頭頂袍褂,參領打扮,倒也十分氣概。一進門就左右開弓,向文程父子,請了兩個安,隨又跪下叩頭。文程忙叫扶起,又叫范進挪了張椅子,放在炕床邊讓小吳坐下,小吳哪里敢坐。

  文程笑道:“你如今作了官兒,也是朝廷臣子了,如何可以不坐?”小吳道:“奴才微末前程,都是老爺和爺的恩典,奴才萬萬不敢放肆。”文程道:“我要問你話呢,坐下好講。”小吳應了兩個“是,”才挨上半個屁股兒,算是坐了,隨在懷中摸出張單子,陪笑遞上道:“奴才靠老爺和爺的福,打破舟山時得的,不好算什麽。老爺留著賞人罷。”

  文程接來一瞧,見上開著貢緞四十端,宮綢六十匹,金碗兩個,玉杯兩個,胡珠十粒,珊瑚樹一株,笑道:“你得了就自己留著了。”小吳道:“奴才還有呢。”文程隨問浙江平亂事情,小吳道:“論起此事,都是聖天子的洪福。自從七月裏,陳大帥跟張、馬兩帥,三路取舟山。張帥天祿出崇明,馬帥進寶出臺州、海門,陳大帥總督全軍出定海。明朝的監國,也分了三路兵來抵拒,叫蕩湖伯阮進獨當蛟關,叫定西侯張名振率著張晉爵、葉有成、馬龍三個總兵,阮美、阮驟兩個英毅將軍,遏我們南師,叫兵部侍郎張煌言、將軍阮駿,率了顧忠、羅蘊章、鮑國祥、阮騂、鄭麟五個總兵,斷北洋的海道。”文程笑向承謨道:“舟山倒也有人呢。”小吳道:“不但守得嚴密,張名振奉了他的主子,還敢直搗我們吳淞呢。”文程笑道:“哪里敢這麽行險僥倖,無非借名兒逃走罷了。不然,覆巢之下,豈有完卵呢?”小吳道:“陳大帥兵到定海,先在海口試船,卻被明兵突陣,奪去樓船一隻,戰船十隻,傷掉裨將十一員。

  他們來船,只得三隻。已經這麽利害,好來好去,就是上天照應。丙寅這一天,洋裏忽然起了大霧,對面都瞧不見,陳大帥就叫冒霧行船。”文程道:“陳錦竟有這麽的膽子,倒瞧他不出。”小吳道:“大兵行抵蛟門,霧就淡了下去,明兵守陴的覺著了,正要開仗,洋面上忽地駛出三五十隻海船,扯著大明蕩湖伯阮旗號,船上水兵,趁著風勢,飛擲火球。我們兵船,險些被他燒著,巧不過這時竟會轉風,他們自己的船竟燒起來。

  阮進與岐陽王裔孫李錫祚都被燒死,三五十號海船,一號都沒有剩。蛟門明兵,瞧見這個樣子,膽子都嚇破了,蛟門遂爲我們所得。陳大帥隨令進攻舟山,明將劉世勳、張名揚都很利害,打過幾仗,我們都沒有得著便宜。九月初一這一晚,天上忽然下起星來,陳大帥笑向左右道:‘星隕如雨,就是滅亡的徵兆。

  ’叫兵弁盡力攻打,明官金允彥、邱元吉到營投降,才知城中火藥已盡。忽接探報,張名振回兵援救,兵船離城只有六十裏了,潮水一漲,就要駛進口來。陳大帥就親冒矢石,奮力攻打。

  經這一下,才把舟山攻破了。監國的老婆張妃連他的臣子什麽大學士張肯堂、禮部尚書吳鍾轡、兵部尚書李向中、吏部侍郎朱永佑等,大小官員一百多個,沒一個肯降的。”文程歎道:“難得!難得!”

  小吳道:“那張老頭臨死時,還寫上一張字紙兒。陳大帥瞧見了,當作寶貝似的收藏起來。”承謨笑道:“蠢才,那總又是很好的詩句呢。”小吳道:“奴才托陳大帥的師老爺抄錄一張在此,爺要喜歡,就拿去瞧罷。”隨摸出一張紙來,承謨接來三瞧,見是一首七律:虛名廿載誤塵寰,晚節空餘學圃間。

  難賦歸來如靖節,聊歌正氣續文山。

  君恩未報徒長恨,臣道無虧在克艱。

  寄語千秋青史筆,衣冠二字莫輕刪。

  承謨遞與文程,文程瞧過,叫與洪承疇寄來的,一起收著。

  一面又問小吳,小吳道:“張名振聽到舟山城破,竟要投海自盡,經他主子親自勸慰,才住了。”文程點頭道:“真是個好男子。”小吳見文程歡喜,隨又起身請一個安道:“奴才有一件事,要懇求老爺做主。”文程忙問何事,小吳道:“奴才家裏遭了一件人命事兒。”文程皺眉道:“怎麽又遭起人命事兒來了?”小吳道:“奴才家裏,新得一個丫頭。這丫頭原是明朝王侍郎的女孩子,長的十分俏浚奴才憐她是忠良後裔,待到她跟自家孩子差不多。”文程道:“王侍郎又是誰呢?”小吳道:“就是魯監國的臣子兵部侍郎王翊。陳大帥三路取舟山,他在奉化地方,招兵勤王,被團練兵捉住,解到大營。陳大帥親自審他,倔強得很,陳大帥傳令亂箭射死。真是鐵漢,箭射得刺蝟一般,屍還不仆。直待被大斧斫掉腦袋兒,才倒下的。家裏只有一個女孩子,照例沒入勳貴家爲婢。陳大帥恩典,就把此女賞了奴才。這女孩子,聰明得很,就不過性情兒烈一點。此番跟隨奴才回京,卻被御前侍衛劉老爺瞧見了,問奴才要。”文程道:“劉侍衛問你要這丫頭麽?”小吳道:“劉老爺要這孩子作妾去,奴才沒法,只得跟這孩子商量。”文程道:“這丫頭可曾答應?”小吳道:“答應了倒沒有事了。她說自小兒許字黃宗羲兒子,找不到故婿,情願終身不嫁人。”文程道:“好孩子,不愧忠良後裔。”小吳道:“奴才告訴她,劉老爺是皇上身旁的人,勢焰熏天,誰敢拗他。你不肯,不就作難我麽?誰料這孩子,聽了奴才的話,竟拔出佩劍來,突然白刎而死。劉老爺曉得了,說奴才不舍逼死丫頭,要跟奴才過不去。奴才急了,只得到府裏來懇求老爺。”說畢,又請下安去。文程怒道:“也有這麽混帳的人!你回去把這孩子殮了,就把她那口劍一併殮下棺去。劉侍衛這王八,我自有法子。”小吳稱謝而去。內帳房繳進小吳送來各物,文程逐件瞧過,叫交明上房收著。

  次日上朝,承謨拜上一扣封折。世祖閱過,大爲欣賞,遂親筆草一道諭旨,發交內閣頒行。文程乘便,把劉侍衛不法行爲回過世祖。世祖道:“那還成什麽事!”立命攆了出去。世祖道:“朕踐祚到今,已經九年了,從前,國政都被多爾袞一個兒擾壞,擾得東南各省四分五裂。現在大局總算粗定,不過鄭成功、張名振、張煌言在東南窮洋孤島裏頭,孫可望、李定國、白文選在滇川毒瘴蠻煙所在。朕想且讓他們苟延殘喘。爲了這一點子彈丸地方,興師動衆,勞民傷財,也很犯不著。昨兒西藏達賴,派使貢獻金佛念珠,說起達賴要親自來京朝見。

  朕想西藏原是咱們舊屬,崇德七年,達賴、班禪都派喇嘛到盛京,獻方物,並獻上卦驗,說我朝定當一統。當時太宗皇帝也很看重他。現在達賴親自來朝,接待的禮數時,簡陋不得的。

  朕想,就在京裏特建起一所西黃寺來,做他的行轅,再授他金冊印,封他爲‘西天大善自在佛’,領天下釋教晉迪鄂濟達賴喇嘛。你們瞧行不行?”文程回道:“我皇上天縱神悟,夙覺大乘。自宜崇宏法教,普利群生。聖慮及此,生民有幸矣。”

  世祖笑道:“也用不著說上這麽一大串文話兒,不過咱們人關以來,殺的人也真不少。做做功德,多少免掉點子罪過。”隨下旨勘地建寺,一面命和碩親王爲接待大臣,以便達賴到時,照料一切。

  忽報鄭成功入侵,海澄、長泰、泉州相繼淪陷,總督陳錦,爲奴才庫成棟戕害,現庫奴奔降成功,漳州危在旦夕。又報李定國入侵,桂林失守,定南王孔有德闔門殉難。世祖大驚,急召議政王大臣,商議對禦之策。霎時,諸王大集,世祖遂把閩粵兩個警報告知衆人。敬謹親王尼堪道:“李定國是張獻忠殘卒,怕他怎的,奴才情願率領八旗人馬,到桂林去,活擒他來,獻俘太廟。”世祖道:“廣西地勢險峻,李定國手下兵士又都是百戰餘生,十分利害,你休得太瞧輕了。”尼堪道:“奴才擒不得定國,一輩子也不回京,主子可就信我了。”貝勒屯齊道:“敬王爺出京,奴才情願跟去。”世祖點頭道:“既然這麽,你們二人出外候旨罷。”二人謝恩而去。世祖遂問衆人道:“尼堪討差,你們瞧行不行呢?”衆人也沒有說什麽。於是下旨,命敬謹親王尼堪爲定遠大將軍,貝勒屯齊爲隨征大臣,督兵進征楚粵。命洪承疇經略湖廣、雲貴、兩廣,自江寧移赴長沙;命都統卓布泰駐防江寧;命辰泰爲甯南靖寇大將軍;坐鎮荊州,命李率泰爲兩廣總督;又下旨命劉清泰爲浙閩總督。

  部署才畢,內侍跪報:“鄭芝龍率著小兒子鄭渡,在朝門外席槁待罪,聽候旨意。”世祖聽了,臉上頓時露出不高興樣子,回向左右道:“這老奸明明特來試朕的手段。”隨道:“叫他來!”內侍傳了旨。芝龍父子,跟隨進內。見便殿上侍衛森嚴,各內侍各王公,站得刀斬斧截,身上早毛起來,慌忙抓下頂戴,叩頭兒見駕。世祖道:“你今兒見朕做什麽?你生得好兒子呵!”芝龍碰頭道:“罪臣養子不肖,上勞聖慮,自知該死!”世祖冷笑道:“虧得不肖,要是肖了你,還成什麽人呢?鄭成功雖然倔強,朕倒很愛他,他是明朝的遺臣,並不是朕的亂臣賊子。隆武已死,他還是精忠不貳,做臣子的,不當這麽樣嗎?像你守著仙霞關,咱們兵還沒有到你就走了,閩人至今有謠言道:‘峻峭仙霞路,逍遙車馬過,將軍愛百姓,拱手奉山河’。你自己想想,你如何比得上你兒子。”芝龍嚇得只是碰頭,一句話也不敢多說。世祖把他喝罵了個淋漓盡致。

  罵罷,喝聲“去罷!”芝龍退出朝門,不住的揮汗。鄭渡道:“聖意高深,不知是禍是福?”芝龍回頭見沒人,悄向鄭渡道:“皇上愛你哥哥,不過要我招他投順罷了。”父子二人,回家計議了一會子,就派心腹李德,到海澄去招成功,卻把家信底子,先送與范文程瞧看。文程奏明世祖,世祖喜道:“成功不負前明,必定不負本朝。如果來歸,聯不吝公侯之賞。”文程轉告芝龍,芝龍也很歡喜。

  此時浙閩楚粵,敵氛不靖,各地方軍報,絡繹赴京,每天總有十多起。又值西藏達賴來朝,一應供張,需人料理,因此京裏各官,從議政王大臣、內院大臣起,到六部堂官止,沒一個不手忙腳亂。這日,達賴賜齋太和殿,王公勳戚、滿漢文武,都奉旨陪席。芝龍父子,恰與靖南王嫡孫奉恩將軍耿精忠、平西王嫡孫鎮國將軍吳世瑤、平南王世子尚之信、范侍郎承謨坐在一桌兒席間,只有范承謨議論縱橫,講說時務。只聽他道:“本朝待到臣下,真是澤厚恩深,像定南王闔門殉了難,除賜祭賜諡不算外,還把他生平戰迹,宣付國史館立傳。定南王沒有兒子,遺下一位小姐,名叫孔四貞,皇太后把她收進宮去,認作女兒,封爲格格,那真是曠古未有的隆恩。做臣子的就幾輩子肝腦塗地,也報不盡呢。”耿精忠介面道:“漢人受著殊恩的,就只孔定南合我們三家。誰不知道一西三南,榮則同榮,戚則同戚。不想定南王竟然沒于王事。想起祖父交情,怎不叫人難過。”說畢,不勝感歎。吳世璠道:“李定國倒很利害。

  今兒衡州傳來軍報,說敬謹親王中了伏,也遇了害了。”承謨道:“頭道軍報是這麽說,怕不確麽。”尚之通道:“不確最好,要是確了,那還成什麽事。咱們大清國,自從與明朝交兵以來,就萬曆天啓全盛的天下,也沒有受過這麽大虧呢。”承謨笑向芝龍道:“長君成功,真是英雄。此番又派張名振入犯長江,聲勢倒很利害。昨兒軍報來京,有名振金山《哭祭孝陵詩》一首,其辭道:十年橫澥一孤臣,佳氣鍾山望裏真。

  鶉音義旗方出楚,蕪雲羽檄已通閩。

  王師桴鼓心肝噎,父老壺漿涕淚親。

  南望孝陵兵編素,會看大纛祃龍津。

  芝龍笑道:“這都是逆兒不知輕重的勾當,總望侍郎與尊翁,在皇上跟前婉言善奏,能夠賞他一官半職,把他招安了。

  老朽父子,感激不盡。”承謨道:“這也不值什麽,但恐長君不願受撫,那就辜負聖朝美意了。”芝龍道:“這個全仗侍郎栽培。”承謨道:“不過費我幾句話,原也不值什麽。”當下無話。次日承謨奏過世祖,世祖就下旨,封成功爲海澄公,派了兩位欽差,齎了敕印,到福建去招安。來往兩個多月,依舊一場沒結果。使臣復命,說成功托辭沒有地方安插兵將,不願受命。世祖道:“只要他肯降,朕總無有不曲從。”就下旨,以福、興、泉、漳四府,與成功安插舊部,再派欽差前去。芝龍也寫一封家信,特派鄭渡跟隨欽差一同前往。又是幾個月,兩使臣回京,稱說成功凶狡異常,險些不曾喪了性命。鄭渡呈上回書。芝龍拆封一瞧,只見上寫著:父親大人膝下:兒只字不敢相通,懼有貽累也。修稟聊述素志,和議非本心也。不意海澄公之命突至,兒不得已,按兵以示信,繼而四府之命又至。兒又不得已,接詔以示信。至於請益地方,原爲安插數十萬兵將,何以曰詞語多乖,徵求無厭。又不意地方無加增,四府竟爲畫餅。欲效前賺,吾父故智,嗟嗟,自古英雄豪傑,以德服其心。利不得而動之,害不得而怵之。清朝之予地方,將以利餌乎?兒之請地方,將以利動乎?在清朝羅人才以恐封疆,當不吝土地。在兒安兵將以綏民生,將必藉土地,今以剃發爲詞,豈有未稱臣而輕剃發者乎?豈有彼不以實許,而此以實應者乎!豈有事體本明而可糊塗者乎!大丈夫做事,磊磊落落,毫無暖昧。若能信兒言,則于吾父爲孝;不信兒言,則於吾君爲忠。前詔使到省,兒囑渡弟約期相見,盛設供帳於安平之報恩寺。乃二使不敢信宿,哨馬四出,布帳山坡,舉動疑忌。敕書委之草莽,且奉敕堂堂正正而來,安用生疑?彼既生疑,兒女能無疑乎?葉阿身爲大臣奉敕入閩,不惟傳宣德意,赤且奠安兆民。百姓如此困苦,將士如此蕃多,目賭情形,不相商摧,徒以剃發二字,相逼挾,兒一剃發,即令數十萬兵皆剃發乎?一旦突然盡落其形,能保其不激變乎?二使不爲始終之圖,代國家虛心相商,而徒躁氣相加,能令人無危懼乎?況兒名聞四海,苟且做事,亦貽笑於天下。吾父已入彀中,得全至今幸也。萬一不幸,惟有縞素復仇,以結忠孝之局耳!他何言哉?不肖兒成功百拜。

  芝龍頓足道:“他這個樣子,明是要逼取我老命了。”隨向鄭渡道:“你到了那裏,爲甚不勸勸他?”欲知鄭渡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九回 鄭延平再復父書 張蒼水一拒清將

話說鄭渡聽了芝龍的話,回道:“我怎麽不勸,勸他不醒,我還哭了一場呢。臨走時,他也給我一封信,你老人家一瞧,就明白了。”隨即摸出信來,芝龍瞧時:四弟惠鑒:兄弟分別數載,聚首幾日,忽然被挾而去,天邪命邪!弟之多方規諫,繼以痛哭,可謂無所不至矣。而兄之忠貞自待,不特利害不足動吾心,即斧鉞亦不能移吾志。何則?決之已早,而籌之巳熟矣。夫鳳凰翔翔千仞之上,悠悠於宇宙之間,任其縱橫所之者,超然脫乎世俗之外也。兄用兵老矣,豈有舍鳳凰而就虎豹者哉?惟吾弟善事父母,勿以兄爲念。胞兄成功手啓。

  芝龍歎道:“早知他有這麽能耐,我也不犯著在這裏仰人家鼻息了。”鄭渡道:“劉制台給他言,應許他不解兵柄。不入朝他還不肯答應呢。兩欽差到了那裏,他面子上說是接旨,暗地裏設伏據險,把水陸各軍排了數十裏的營帳,嚇得兩欽差逃命還不及,哪里還敢捧旨讀詔。”

  父子正說著話,門上飛報聖旨下。芝龍慌忙頂戴出接。那欽使走上中堂,南面而立,宣讀道:“奉上諭,同安侯鄭芝龍嫋雄桀黠,陽稱歸命,陰懷叵測,朕實寒心。鄭芝龍著革去同安侯世職,安置高牆。欽此。”欽使讀過聖旨,笑向芝龍道:“本使奉上差遣,老勳藩須不能見怪。就請收拾收拾,伺候藩駕到了高牆,本使才好復命。”芝龍這時,真是啞吧吃黃連,說不出的苦。只得收拾行李,帶領家眷跟隨欽使,到高牆去了。

  從此一步路也不能多走,一句話也不能多說,行動舉止,都有人監視著。

  芝龍雖在高牆受苦,他的兒子鄭成功,在海裏頭,挾著樓櫓,憑著風濤,擊楫揚帆,東沖西蕩,卻活潑得生龍活虎一般。

  取漳州,取仙遊,取揭陽,取普寧,築梧州城;又派兵到廣東救李定國;借兵與張名振,取舟山;改中左所爲思明州,分所部爲七十二鎮,設立儲賢館,儲才館,察言司,賓客司,印局,軍器局。各項官職,仇親兼適,賞罰無私,凡有便宜封拜,總穿著朝服,向永曆帝座位,抗手焚疏,稽首九拜,因此海上各將,沒一個不服他的明察,感他的忠義。正是:黍油麥秀,箕子亡國之悲;鐵馬金戈,放翁中原之夢。仗子房報韓之劍,焚世傑存趙之香。田橫自居島中,伍員不奔父命。志存恢復,事更難於崖山;節守孤臣,行不讓乎孤竹。清朝雖然兵精糧足,竟然奈何他不得。因爲北人不諳水性,一到船裏頭,就要頭昏目眩。成功搴旗督將,踏浪如飛。因此清朝遣兵派將,出過三五回海,差不多沒一回不是全軍覆沒的。世祖沒奈何,只得再派人去招安鄭芝龍,又寫了一封很懇切的信,派家人謝表,跟隨欽使到那裏,滿望他心回意轉。哪里知道,謝表回來,依舊是一封空信。芝龍不敢隱瞞,奏聞世祖。世祖瞧那復信,只見上寫著:嗟嗟,曾不思往衣貝勒之時,好言不聽,自投虎口,毋怪其有今日也。吾父禍福存亡,兒料之熟矣。前言已盡,但謝表日夜跪哭,謂無可回復,不得不因前言而申明之。蓋自古治天下,惟德可以服人,三代無論矣。漢光武海闊大度,推誠竇融;唐太宗于尉遲敬德,朝爲仇敵,一見而待以腹心;宋太祖時,越王俶全家來朝,二月遺還,群臣乞留章疏,封固賜之,皆有豁達規模,故英雄樂爲之用。若專用詐力,縱可服人。而人本必心服,況詐力之必不能行乎。自入閩以來,喪人馬,費錢糧,百姓塗炭,赤地千里,已驗於往時。茲世子傾國來已三載,殊無希謀異能,一弄兵于白沙而船隻覆沒;再弄兵於銅山而全軍殲滅。揚帆所到,而閩安便得。羅源殿后,而格商授首,此果有損邪?益邪?不待析而明矣。且姜瓖、金聲桓、海時行,豈非剃發之人哉?大丈夫磊磊落落,光明正大,皎如日月。寧效詐僞之所爲,苟就機局,取笑當時,試思損無數之兵馬,費無稽之錢糧,殺億萬之生靈,區區爭頭上數莖之發,大爲失策,且亦量之不廣也。誠能略其小而計其大,益地足食,插我弁衆,罷兵息民,彼無詐,我無疑。如此,則奉清朝正朔,無非爲民生地也,爲吾父屈也。文官聽部選,錢糧照前約,又非徒爲民生計,爲吾父屈也,將兵安插得宜,則清朝無南顧之憂,海外別一天地,兒效巢由嚴光,優遊山林,高尚其志耳。兒志已堅而言尤實,毋煩再役。乞赦不孝之罪焉。

  世祖歎道:“真是忠臣,可惜沒法子招安他。我不懂明朝忠臣,怎麽這麽的多?宏光的史可法,隆武的黃道周,永曆的瞿式耜,都是沒有批評的。就張名振、張煌言始終爲著魯監國。

  何騰鮫、鄭成功,頭起奉著隆武,後來奉著永曆,也都是百折不撓。經不起現在又跳出什麽孫可望、李定國來,幫著他們擾。

  光景升乎日子,我是望不見的了。”說畢長歎。信郡王鐸尼道:“主子春秋正富,何必出此不祥之語。前天接到浙中探報,張名振已於上月得病身故,朝廷又除掉一個大害。自今只有孫可望、李定國、鄭成功、張煌言幾個人了。人總逆不過天,隔上四五年,這幾個人都死絕了,就沒有事了。”世祖道:“四五年後的事,誰還知道?就拿目前而論,張名振臨死,把所部並歸張煌言,煌言又強盛了。再那永曆帝,爵賞又是濫不過,孫可望封了秦王,李定國、白文選等都封了王。那些人受了他王號的哄騙,一個個替他出死力。這會子又新封鄭成功爲延平王,張煌言爲兵部尚書,看來太平的福氣,只好讓小輩享的了。”

  貝子落托道:“主上仁恩廣被,待到明臣家屬,就未免過於寬厚,所以他們敢這麽的猖獗。像鄭成功的老人,張煌言的老子,都沒有治罪。依奴才愚見,只要把明臣家屬,狠狠懲辦一下,他們自然就不敢了。”世祖道:“鄭芝龍是投降來的,不用提起。那張煌言,我還要招安他呢。上月寄諭江督郎廷佐,叫他招安,不知辦的怎麽樣了?這些人戰又戰他不下,除了招安還有別的法子麽?”說著,兩江總督郎廷佐封奏恰好遞到,拆開一瞧,大致稱說明臣張煌言不受招安的意思,結未還附著煌言復書,其辭道:夫揣摩利鈍,指畫興衰。庸夫聽之,或爲變色而貞。則不然,其所持者;天經地義,所圖者國恨君仇,所期待者,豪傑事功。聖賢學問,故每膻雪自甘,膽薪彌厲,面卒以成功。古今來何可勝計,若仆者將略原非所長,只以讀書知大義。痛憤國變,左袒一呼,甲眉山立,峗峗此志,濟則顯君之靈,不濟則全臣之節。遂不惜憑履風濤,縱橫鋒鏑之下。迄今余一紀矣,同仇漸廣,晚節彌堅。練兵,海只爲乘時,此何時也。兩越失守,三楚露布,八閩羽書,雷霆飛翰。仆因起而匡扶帝室,克復神州,此忠臣義士得志之秋也。即不然,謝良平竹帛,拾黃綺衣冠,一死靡他,豈諛詞浮說足以動其心哉!乃執事以書通,視仆僅爲庸庸末流,可以利鈍興衰奪者。譬諸虎仆戒途,雁奴守夜,既受其役,而忘其哀。在執事固無足怪,仆聞之,怒發沖冠。執事固我明,勳舊之裔,遼陽死事之孤也。念祖宗之恩澤,當何如怨憤;思父母之患難,當何如動念。稍是轉移,不失爲中興人物。執事諒非情薄者,敢附數行以聞焉。

  世祖搖了搖頭,歎向臣下道:“朕看做皇帝,還不如做和尚的好。只要瞧西藏達賴,何等自在!何等尊榮!朕哪里比得上他。有了一日,脫卸了萬機,擇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,焚香拜佛,悟道參禪,享受下半生清福,倒也很有趣味的。”群臣面面相覷,一句話也不敢回答。

  忽報洪經略奏報到。世祖拆封一瞧,見奏的是明將孫可望,單騎歸命,不覺大喜。隨下旨孫可望著來京聽封。原來孫可望,原名可旺,是張獻忠的部將。獻忠大殺川民,可望與李定國、白文選等,曾經跪地泣諫過,因此部衆都很推服他。獻忠伏誅之後,可望率領獻忠余部,李定國、劉文秀、艾能奇、白文選、馮雙禮等,雄據雲南,一方獨霸,自稱爲平東王。那時雲南有兩個寶貝,一個是在籍御史任撰,一個是禮部主事方于宣。這任、方兩寶貝,就倡議尊可望爲國王。可望大喜,就叫他兩個制起鹵簿,定起朝儀來。真是山中無虎狗稱王。擬定國號叫後明,以干支紀年,改制印篆爲九疊,鼓鑄錢幣,叫做興朝通寶,設立內閣九卿六部科道各官。就叫任撰爲吏、兵兩部尚書,方于宣爲翰林院編修,李定國等都封了王。拆掉呈貢、昆陽兩座城子,就把磚石建造四王府。又毀掉萬余間民居,辟作演武場。

  收羅各路工技,歸入行伍,隱然謀竊大號。無奈李定國等,都把他同儕看待,遇事分庭抗禮,不肯相下。可望乃叫心腹王尚禮,暗說艾能奇、劉文秀道:“咱們兵多令雜,也不是久長之計。現在大衆議定,推奉平東爲主子,你們看是怎樣?”能奇回稱很好。文秀見能奇允了,也沒有說什麽。可望於是叫禮部擇了日子,親到演武場閱兵。

  這日,校場上文武齊集,文官都穿著蟒玉,武將都穿著盔甲,馬隊、步隊、大旗隊、火器隊、長槍隊、短刀隊、弓箭隊、刀牌隊密密層層,排列得如荼如火,但等可望駕到,即便升炮開操。遙望馳道兩旁楊柳映著旭日,迎風飛舞,愈覺青翠可愛。

  正等候的不耐煩,忽見柳緣叢中,轉進兩匹關東駿馬,馬上坐著兩員大將,飛一般駛來。接連十來對對於馬,流星似的走成一線。對子馬過完,就是一乘八擡八扶的暖轎,緩緩而來。那爲首兩騎,高喝著“王爺駕到!快快放炮升旗。”衆人知道可望到了,一齊的伺候著。將臺上放起三聲大炮,旗鼓官忙把那面金繡的三軍司命“帥”字旗升將起來。

  霎時轎子到演武廳前落下。走出轎來,衆人大吃一驚。原來轎子裏坐的,並不是孫可望,是可望的義弟李定國。定國倒並不推辭,一升座,就傳令開操。衆將正在爲難,恰恰可望行到。可望見“帥”字旗升了,心裏大大不自在,查問誰教升的旗。旗鼓官稟稱:“奉的李王將令。”可望怒道:“我沒有令下,你就升旗放炮,你眼珠子裏,明是沒有我呢。”王尚禮道:“旗鼓官不遵號令,就請發令重重責他一遭兒,也好儆戒儆戒別的不知王法的人。”定國怒道:“這是什麽話?我跟你是弟兄,你傳得令,我也傳得令。炮是我教他放的,旗是我教他升的。你責打旗鼓官,明就是給我沒臉。”可望道:“別說責打旗鼓官,就責打你也不要緊。”兩個人就在將臺上爭鬧起來。

  衆人忙著勸解,把定國勸了下來。可望升座道:“要我做主子,必定杖李定國一百棍子才可。不然,軍法不能行,怎麽約束諸將。”定國愈加不服,攘臂而起,大吼道:“你要打我,來來來!我就跟你見個高下。”白文選抱住道:“不要這樣,有話總好講。咱們弟兄,全靠著義氣兩個字。要是一決裂,散了夥,定然要吃人家暗算。”一面又向可望求恩,可望還是不依。王尚禮求請減責五十鞭。可望道:“便宜他,就五十鞭罷。”定國還要爭鬧,艾能奇、劉文秀都跪下道:“李二哥,大哥責了你,你就還責我們兩個人,每人給你鞭責五十下,如何?”定國無奈,只得受了五十鞭子。責畢,可望抱住定國哭道:“我要建立軍法,不得不如此!弟須諒我。”當下又令定國率領本部人馬,到普洱去平沙定洲。定國心裏雖然不服,因兄事可望已久,未便倉卒發難,領著本部兵馬去了。

  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,不多幾天,定州萬氏、沙氏,都被定國滅掉,兵強勢盛,於是孫可望不能節度他了。到這時,可望獨霸的念頭,方才打斷,慨然道:“我輩汗馬二十年,破壞天下,張、李究竟何曾得著寸土?倒被清國享了漁人之利,想起來真是犯不著。我現在定要把中國江山,雙手捧還給明朝,才顯我姓孫的手段。”當下就備了南金三十兩,琥珀四塊,名馬四匹,派當地紳士楊畏知、龔彜,貢肇慶進貢,並求封王爵。

  一面移書南寧明臣陳邦傅,聲言不允封號,馬上提兵殺出。陳邦傅嚇極了,聽了部將胡執恭計策,矯命封可望爲秦王,填寫了一張敕令,鑄了一顆“秦王之寶”金印,就派執恭齋往雲南。

  可望異常歡喜,叩頭接旨,恭敬非凡。哪里知道楊畏知回來,說朝廷只許封爲平遼王。可望駭道:“我已經封過秦王,如何又改封平遼王?”畏知道:“秦王是假的,是陳邦傅假傳的聖旨。這平遼王才真是皇上恩典。”可望大怒,立傳胡執恭問話。

  執恭道:“他說我們是假,他那平遼王敕命,又何嘗真的?我曉得皇上敕命,封王爺不過是景國公,這平遼王是堵胤錫串的鬼戲。”楊畏知道,“廷議果然不許,堵大人一番苦心,才降下這個恩命。堵大人奉有恩命,原可以便宜封拜,這一道敕命,原與皇上親筆差不多隆重。”執恭道:“我們大人,也賜有空敕,可以承制封拜的。堵胤錫的算是真,我們也好算真,我們的算是假。堵胤錫的也好算假。”正要發落,忽報勳國公高必正有信到來。可望詫道:“高必正是李闖部將,反正之後,朝廷封他爲勳國公,平日與我素無交情,怎麽這會子有起信來?”拆開瞧時,只見上寫著:

  本朝祖制,異姓從不封王。我跟隨闖王破京師,逼死先帝,蒙恩宥赦,亦上公爵。爾張氏竊據一隅,封上公足矣。安冀王爵,自今當與我同心報國,洗去賊名,毋欺朝廷孱弱。我兩家士,馬足相當也。

  可望大怒,隨命把畏知、執恭一齊下在牢裏,索性大大改設立起護衛隊來,名叫駕前軍,本部各軍,悉加上行營兩個自稱不楮,或自稱孤,文書下行,稱爲秦王令旨。各官上書,都改稱做啓,稱到李定國、劉文秀等,都稱爲弟,弟安西,弟撫南。派兵襲破貴州,襲破四川,明朝的巡撫總兵各文武官職,通通殺了個乾淨。

  這時,永曆帝恰恰連吃敗仗,廣州桂林盡都失守,瞿式耜、張同敞盡都殉難,兵窮勢絀,沒奈何,只得派遣欽使,齎著金冊金印,敕封可望爲冀王。可望還不答應,永曆帝逆他不過,只得降旨封他爲秦王。孫可望於是派遣總兵王愛秀齎表一道,到廣南迎駕;一面派李定國、馮雙禮率步騎八萬,出全州攻桂林。劉文秀、王復臣率步騎六萬分出敘州、重慶,會攻成都。

  李定國一支,兵鋒利無前,所到之處,宛如秋風掃落葉,沅靖、武崗、全州盡行恢復。清將孔有德因守桂林,守陣軍士,瞧見定國兵到,嚇的都溜跑了。有德悵然,奔入府中,謂妻子道:“不幸少時投了軍,漂泊在鐵山鴨綠地方,原望跟著毛大帥博一個妻封子蔭,留名萬古,不料毛大帥忠不見信,被袁督師害掉性命,因此歸命本朝。現在得著親王的封爵,受著專征的重任,受恩深重。到這會子,除了一死報君,還有別的法子嗎?”他妻子道:“我與你同受皇恩,自然同死王事。”於是縱火自焚。闔家一百二十多口,盡都燒死。百姓獻了城,定國專差飛騎報捷。使者回來,報稱永曆皇帝已經駐蹕在安隆地方。秦王奏封主帥爲西寧郡王,馮帥爲興國侯,欽差不日到也。定國大喜。忽報衡州有警,立率步騎往救。陣斬清將敬謹新王堪尼,軍威大振。一日流星探馬報稱劉、王二帥深入敵地,誤中吳三桂奸計,打了個大敗仗,王帥陣亡,劉帥已被秦王奏參革職。

  定國聽了,很是歎惋。忽報秦王有使命到來。定國喚進,那人道:“秦王要面會王爺,商議軍國要事。恭請虎駕馬上到沅州去,秦王候在那裏呢。”定國喜道:“秦王召我好極了!我本也很惦著他呢。”打發使者去訖,隨傳下號令,命各軍防守要隘,自己輕騎簡從,正要起行,忽有一將,匆匆奔入,纏住定國手腕道:“任爺此去,定中秦王奸計,這是漢高祖僞遊雲夢故智,去不得!”定國大驚。欲知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回 破雲南輿圖成一統 殂順治清史暫收場

話說定國正要起行,忽有一將入帳,大呼:“去不得!這是漢高僞遊雲夢的故智。”定國瞧時,乃是左軍都督王之邦。

  忙邀他坐下,問道:“我與秦王,誼猶兄弟。今來召我,怎見他別懷奸計?”王之邦道:“孫可望心懷不軌,所以遲遲未發,就怕王爺一個兒。現在皇上在安隆,不過擔著個虛名兒,一應政權,都在可望一個兒手裏。皇上的宮室何等卑陋!服御何等粗惡!每年的供養,不過八千兩銀子,六百石米糧。隨駕各官的開支,都在裏頭,這也不必說它。那行營戶部報銷冊上,寫著皇帝一員,皇后一口,月支銀米若干。王爺,你想想,這是哪一朝的禮數兒?”定國皺眉道:“怎麽荒謬到這個樣子?我想總不至於如是吧。”王之邦道:“這等荒謬,比這個加起十倍的,正多著呢。戎政司馬吉翔、勇衛司龐天壽,恨吳閣老不肯諂附孫賊,交章參劾他。皇上知道吳閣老是忠臣,不去理會他。這兩個奸賊,竟會公然具啓孫賊,把內外各政,盡行收歸兩司辦理,又叫武選司郎中古其品,畫堯舜禪受圖,獻給孫賊。

  其晶不肯,馬、龐兩賊,竟會借事害掉他性命。現在衆奸日夜謀逼皇上禪位,孫賊怕你老人家不答應,還未敢造次。”說著,外面遞進一封信來,定國拆開一瞧,歎道:“秦王果然是賺我,我與他是弟兄,不便跟他對敵。”遂引著本部,走向廣西而去。

  早有探馬報知可望。可望大怒,親率人馬追趕。趕到半路,撞著清兵,吃了一個大敗仗,回轉來一忿氣,全發泄在朝臣身上。

  弄得永曆君臣,愈益惴惴不已。

  一日,永曆帝聽得行宮門外,馬蹄聲絡繹不絕。派內侍張福祿、全爲國出去瞧看,回報秦邸駕前軍飛鞭直過,並不下馬。

  永曆帝泣道:“孫可望早晚必行篡弑,可憐朕躬,不知命在何時?”二人見說得傷心,不覺也陪著下淚。君臣三個,偷偷兒哭了一會子。張福祿道:“吳閣老很是忠心,可惜手無寸柄。”永曆帝道:“聽得西寧王李定國已走廣西,軍聲大振,能夠出朕險關,必是此人。意欲降一道密旨,叫他統兵人衛。你們倆,能夠辦理此事嗎?”二人奏道:“隨駕各官,忠貞可靠的很是不少。像刑科給事中張鐫,中軍都督府左都督鄭允元,大理寺丞林鍾,太仆寺少卿趙賡禹,翰林院檢討蔣乾昌、李開元,吏科給事中徐極,江西道御史周允吉,廣西道御史朱議浘,福建道御史胡士瑞,兵部郎中朱東旦,工部郎中蔡縯,內閣中書易上佳,吏部員外郎任鬥墟、林青陽等,見秦邸近日行爲,都很忿怒,都可與謀。”永曆帝道:“你們二人,出去跟吳貞毓悄悄商議著行罷。千萬小心,風聲一走,咱們的性命就都沒有了。”二人應諾。當下背地裏,告知吳貞毓,貞毓密邀張鐫等到家商議道:“主上阽危如此,正我輩致命之秋。諸君中誰願允當密使,到廣西去走一遭?”青陽慷慨請行。貞毓大喜,就令蔣幹昌撰了一道敕,朱東旦書就,福祿持人用過寶,遞給青陽藏好。次日早朝,青陽就上了一個乞假歸葬的本章,卻悄悄馳向廣西去了。一去遙遙,杳無消息。永曆帝等候得不耐煩,於是再降一道密敕,派翰林院孔目、周官前去催促。怕馬吉翔知道,先下一道聖旨,派他梧州去謁祭興陵。也是明朝氣數,這件事偏被馬吉翔曉得了,轉報可望,吳貞毓等十八個人,盡都遭害。正是:盡瘁鞠躬今已矣,忠臣千載氣猶生。

  孫可望既害十八忠臣,又上封章一本,辭意之間,十分要永曆帝沒奈何,只得優詔褒答。一日,忽報西寧王李定國統兵人護,秦王部將張總兵在田州打了個大敗仗。現在秦王派白文選前來劫駕,要把兩宮移到貴州去。永曆帝嚇得魂不附體,太後聽到此事,由不得傷心哭泣。永曆帝見太后悲傷,也大哭起來,從官無不淒咽,頓時滿宮裏哭聲驚天動地。正亂著,白文選已經進宮,瞧見帝後悲泣,不覺也悽愴下淚。因跪奏道:“皇上勿憂,臣願誓死護駕。且緩一兩天,西寧王一到,就好並力抵禦孫賊了。”永曆帝親手扶起文選,道:“卿真社稷躬臣,朕從此全仗卿家了。”文選道:“孫賊悖逆如此,部下都很不直他。劉文秀也早通款西寧了。如果打起仗來,一定是一敗塗地。”永曆帝才放了心。

  過不多幾日,果聞金鼓喧天,守城將弁飛奏“西寧王兵到。”永曆帝傳旨開城延納。霎時李定國、劉文秀並騎人城,徑進行宮覲見。永曆帝喜不自勝,親書詔敕,封李定國爲晉王,劉文秀爲蜀王,白文選爲鞏國公。其餘將土,一一都有封賞。定國就請永曆帝駕幸雲南。於是永曆帝才脫去了霸絆,安安穩穩,臨幸雲南。定國就把可望府第改爲行宮,給永曆帝居住,把雲南省城改名叫滇都。部署才定,驚報傳來,說孫可望訓練士馬,修造營帳,不日稱兵犯闕。永曆帝大驚,召集心腹文武商議。

  李定國道:“強敵沒有滅掉,滇黔倒先戰鬥,不是反叫清國享受漁人之利麽?依臣愚見,還是議和的好。”白文選道:“王尚禮、王自奇、張虎都是可望心腹人,現在尚禮、自奇各擁著重兵。在輦轂下張虎那廝,尤爲詭秘,日伺左右,禍且不測。

  既要議和,還是皇上親派張虎到黔中去,免生反復。”永曆帝允諾。當下就召張虎到後殿把議和事情,詳細說了一遍,親拔頭上金簪賜之道:“和變成功,卿功不朽,必當賜卿公爵,以爲酬報,就以此簪爲信,見簪如見朕也。”張虎得著這樣的知遇,論理應如何感恩圖報,誰料他到了黔中,非但不幫忙,還很挑撥了可望一番。這才叫畫虎畫龍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
  張虎向可望道:“皇上賜我金簪,命我到此行刺,事情辦就,許封臣爲二字王。臣受國主厚恩,哪里敢變心。白文選受了國公封號,已經投順那邊了。”可望大怒,逆謀愈急。永曆帝見張虎沒有消息,又派白文選前來議和,可望拘住了文選,大起兵馬,克期犯闕。

  這時,可望部下馬寶、馬進忠、馬維興各將,都不以可望爲然,心裏頭很是不服。群謀反正,計議已定,遂說可望道:“使功不如使過,默觀請將,沒一個及得上文選。征滇大帥非文選不可!”可望應諾。於是拜白文選爲兵馬大總統,馬寶爲先鋒,起兵十四萬征滇。命馮雙禮留守貴州,自己親督精騎策應。十八日,渡過盤江,滇中聞報大震。永曆帝下旨削掉可望秦王封爵,命晉王李定國、蜀王劉文秀與白文選聯師進討。這時,定國、文秀手下兵士,只有數千名,甲仗還不很完備。遙望孫可望大營,整齊嚴肅,宛如泰山一般,不覺相顧失色。文秀議逃向交址地界去,定國要東渡沅江,經取土司。躊躇了兩天,沒有決定。忽報白文選率衆來歸,二人聞報詫愕。馬蹄響處,文選已經單騎進營,一見二人,就道:“請兩王快快出兵交戰,我們暗裏頭都已約定,稍遲就怕事機要敗露。”定國道:“不誑我們麽?”文選立誓道:“要是誑皇上,負國家,一定身死萬箭之下。”忽報馬寶密使至。定國喚進,那人道:“我們爺叫拜上王爺,請王爺快快決戰,再遲一兩天,怕就要不得了呢!白爺走後,秦王原想收兵回黔中去。我們爺怕大事泄漏,就激他道:‘咱們兵馬,比他們多至十倍,爲了白某一個人就這麽著,難道咱們都不是人麽?’秦王悅道:‘諸將如是,吾復何憂’,遂令我們爺跟張勝兩個帶領鐵騎七千,從間道走襲雲南。我們爺所以差我來報一聲信,要是遲一點子,王爺就不免要腹背受敵了。臨走時,我們爺再三囑咐,叫請王爺最好明兒就開仗呢。”定國呆了半晌,搓手道:“真真難死了人,叫我如何處置?”文選道:“事已至此,只有死中求生一法。”

  定國道:“開仗保的住必勝麽?”文選怒道:“張勝已到雲南去了。咱們退兵,他的精騎追上來,不鳥獸散也蹂做肉泥了。

  一般是個死,死在陣上,比死在路上,石好點子麽!而況開起仗來,敵營裏頭還有內應呢。”定國聽說有理,決然道:“我就聽你話,一準開仗。”當下傳令,明兒五鼓,拔寨齊起,跟孫可望開仗。

  一到次朝,營中吹起畫角,大小三軍整隊前進,兩軍合戰。

  才交得三五合,大將李本高,馬兒蹶倒,早被敵將一刀揮爲兩段。定國失色,才待退兵,早見本營中一支人馬,如風發潮湧一般,向敵陣中沖蕩而去,旗上大書“大明白文選”字樣。定國駐馬遠視,見敵軍陣腳衝動,後隊已亂,於是揮兵大進。這時,可望部下各將開營歡呼,迎接晉王,呼噪之聲,震天動地,真是迅雷不及掩耳。嚇得可望只帶著十多騎從人,落荒而走,逃到貴州。部將馮雙禮接著,可望道:“威清是貴州的咽喉,威清有警,貴州就要不保。你帶著本部人馬,到那裏防守。如果追兵到此,你就放三個大炮知照我,我好早早預備。”雙禮嘴裏答應著,心裏算計道:“你這廝衆叛親離,明明惡貫已滿,何犯著還幫著你鬧呢。”可望逃進貴州城,席還沒有坐暖,就聽炮聲轟然,連著三響。探馬飛報迫兵已到威清。可望大驚,摯著妻子,慌忙出城,一切輜重婢仆,都被亂兵掠掉。經過鎮遠、平溪、沅州,各地守將都閉門不納。可望狼狽已極,逃到長沙,差人到洪經略軍前,上書請降。洪承疇連夜動本奏明世祖,世祖大喜,降旨封孫可望爲義王,立召進京詢問雲貴情形。

  可望降清之後,不多幾時,雙目盡都瞎掉。到順治十七年,因病身死。那義王世爵,直到乾隆年間,被清高宗特旨削除,總算承襲了百年光景,這都是後話。卻說可望未降以前,明朝內情,清國不甚知曉。分疆劃界,節節設防,派四川總督李國英駐守保甯,經略洪承疇駐守長沙,大將軍辰泰、都統阿爾津駐守荊州。又派尚可喜等分駐肇慶、廣州各地。遇著明軍來攻,方才出戰,退出境外,也不窮追。因爲川東雲貴,地勢十分險峻,孫、李、馮、白又都是百戰餘生,姑把這幾省地方,置諸度外。現在可望降了,拎起袋底一倒,明朝的內情,盡都披露。

  於是那班清朝大忠臣洪承疇、吳三桂忙著獻勤兒,先後上章奏請乘機大舉。世祖覽奏,下旨三路征明,派出幾位將帥,一個是貝子洛托拜爲甯南靖寇大將軍,同了經略洪承疇,從湖南進發;一個是平西王吳三桂拜爲平西大將軍,同了都統墨爾根李國翰,從漢中四川進發;一個是都督卓布泰拜爲征南將軍,同了提督線國安,從廣西進發。三路軍約于貴州會齊。正是寶車騎任委金山,隆施詔冊;耿都尉泉拜疏勒,密運韜鈐。列陣齊呼,風雲變色,前麾所指,神鬼效靈。軍聲如雷動,兵甲似天來。驅阱機深終縶逸圍之獸,焚岡焰烈莫逃遊釜之魚。不到半年工夫,四川貴州各地,早都隸人清國版圖。永曆帝同著二三臣子,跼天蹖地,東竄西奔,苦得要不的。清世祖偏又不肯放松,特下上諭,拜豫親王的兒子信郡王鐸尼爲安遠大將軍,總統三路人馬,一面密諭諸帥克取貴州,如雲南機有可乘,即乘勢進龋兵馬疲弱,則候鐸尼進止。諸帥接到此旨,辦事愈益奮勉。等到鐸尼兵入黔境,吳三桂已從遵義飛馳六百里,紮營平越府、楊老堡地方。鐸尼行文各帥。合兵人滇,一面叫貝子洽托,同了經略洪承疇,留守貴陽,辦理糧台事宜,千軍萬馬,風一般卷將來,李定國、白文選等,空焚世傑存趙之香,徒伏子房報韓之劍,天命已去,人謀胡臧,輝戈終難返日,銜石胡可填波。清兵一到,永曆君臣就此遁向緬甸而去。黎侯寓衛,竟賦式微楚昭人隨,終難復國。

  明朝失勢,清朝得意。捷報到北京,世祖就下聖旨,以雲貴州廣湖五省蕩平,宣示中外,召鐸尼、洪承疇等班師回命,命吳三桂留鎮雲南。俗語說的好,禍兮福所倚,福兮禍之媒。

  清世祖蕩平雲貴,正欲飲至策勳,南中警報雪片也似飛來。大明延平王鄭成功,兵部左侍郎張煌言,聯師北上,江陰、鎮江、瓜州、儀征、江浦、蕪湖、漂陽、池州、和州、甯國、太平、徽州、無爲、當塗、敏昌、宣城、南陵、旌德、涇縣、貴池、銅陵等四府三州二十二縣,盡都失守,現在江寧被圍,危在旦夕。世祖大驚,忙著聚集文武商議退敵之策。

  原來鄭成功駐師金廈,時時有恢復中原、再造邦家的雄志。

  一日聚集諸將,商議進龋吏官潘庚鍾道:“漳、泉沿邊,民苦爭戰,並且偈於一隅,也難號召天下。藩主欲伸大義,莫如督率戰艦,從瓜鎮徑取江南。金陵一破,閩、粵、黔、蜀的豪傑,自會聞風回應,中興事業,就有指望了。”成功還沒有答話,就有人反駁道:“我們空國遠征兩島,豈不危險?”衆視之乃是藩標中軍甘輝。庚鍾道:“甘將軍,你的眼光兒未免太近點子,清朝所以不攻兩島,就怕滇、黔的牽制。如果滇黔削平,全力來撲,區區兩島,豈能獨全?現在統率貔貅,人據長江,截其糧道。他們自救不暇,哪里還有工夫攻兩島?”工官馮澄世,參軍陳永華,都稱潘庚鍾的計劃很是。甘輝堅稱不可。

  成功慨然道:“我也久有此心。漢賊勢不兩立,清朝哪里肯忘記我?我當請旨黔中,會師北上。”於是遣楊廷世、劉九臯人黔請命;一面日夜操練兵馬。從征甲士,檢定十七萬,五萬習水戰,五萬習騎射,五萬習步擊。還選一萬輕驃善戰的往來策應。還選軍中有力能舉重五百斛的,披了鐵鎧,畫著朱碧彪文,只留出兩個眼珠子,都給與砍馬大刀,站在陣前,專砍敵軍馬足,名叫鐵人軍,望去宛如神兵一般,就派左虎衛陳魁統轄鐵人軍。金廈兩島,只派前軍提督黃廷,跟兵官洪旭、戶官鄭泰兩個留守。不上一個月,水陸馬步操練都已純熟,於是擇日祭旗出發。甘輝堅請等候滇中命令。成功道:“會師也無非牽制他們兵勢的計劃,現在兵馬雲集,日費萬金,難道倒好遷延觀望,自老其師不成?”忽報張煌言到,成功接進。煌言道:“聽到王爺興師恢復,特來相助。”成功大喜,當下就命中軍提督甘輝爲前部先鋒,馬信、萬禮爲第二隊,親統大衆爲合後,請張煌言爲監軍,祭旗鳴炮,揚帆北上。偏偏老天不做美,行到羊山,遭著颶風,雷鳴水吼,浪湧如山,撞沈了十多號巨船。

  於是只好到舟山暫時停泊,修理帆楫。忽接警報,清兵三路入滇,成功道:“勢迫如此,何能再緩?”立令揚帆北進。所到之處,勢如破竹。不過一月開來,長江一帶,盡都豎立朱明旗號,聽受成功命令。

  封疆清吏聊銜上章告急。世祖忙著召集文武會議,議了半天,也並沒有什麽高妙的法子。世祖急極,下旨御駕親征。次日臨幸南苑,校閱六師。傳旨滿漢各王,盡都隨駕。這日天氣清朗,世祖駕到時,皇族各王公、滿漢各大臣、馬步各將弁,都已齊集。從早至晚,整整操閱了一整天。鼓角喧天,旌旗蔽日,八旗勁旅,馳驟往來,不異活虎生龍。世祖十分嘉許。操畢回宮,內監遞進江南捷報,才知崇明總兵梁化鳳,已用奇計把鄭成功擊走,鎮江、瓜州盡都克復,並擒斬敵將甘輝、潘庚鍾等十多名。現在成功已經退回海島去了。世祖喜極,親書上諭,拔升梁化鳳爲江南提督,並飭圖形進覽。

  清朝入關到今,經過一十七個春秋,智取豪奪,得寸進尺,一半是人力,一半是天助,大難刪夷,山河總算一統。幾位善拍馬屁的開國大忠臣,便商量著上尊號,進賀表,幹那粉飾承平的勾當。內中要算洪承疇、金之俊最爲起勁。這日,是順治十八年正月初六日,之俊擬了一篇賀表稿子,自己看過,十分得意,遂袖著到洪承疇家裏來就政。一見面就道:“亨翁,我有一篇文字,你瞧瞧可用不可用?”承疇先不觀看,用袍袖把昏花老眼揩了兩下,然後逐字逐句仔細瞧了一過,笑道:“好極了!落筆大方,頌揚得體。”之俊道:“別是過獎麽?”承疇道:“我倒是實話呢。本朝的大手筆,第一自然要推著范文肅公,太祖太宗的廟號,列聖的年號,本朝的國書,盛京宮闕的名兒,以及各王公封號,哪一項不是他老人家一手撰出來的。

  自從他老人家去了世,我接著辦,終覺不甚妥貼。要找個幫手,一竟沒有找到,卻不道今天倒找著了。”之俊問是誰。承疇笑道:“還有誰,就是你。將來少不得還要借重呢。”之俊才待回話,聽得一陣腳步響,兩個家人匆匆奔人,報說皇上晏了駕,各位王爺、公爺、貝勒爺、貝子爺都入內哭臨去了。承疇、之俊都嚇一跳。正是:龍驤虎躍,方矜射虎之能;地拆天崩,倏召普天之痛。

  下文三藩稱變,二將爭功,康熙皇南巡訪父,年羹堯北上觀光,立皇嗣移花接木,謀大統煮豆燃箕,燭影斧聲,案疑千古,神蹤鬼迹,秘絕人寰。求香妃興師征回紇,訪生父御駕幸江南;千叟宴帝室慶升平,八卦教草莽興革命。這些節目,具待下集書中,再行披露。諸君恕罪,小子告別,《清史演義》初集完。

  第二十一回 萬衆高呼戴真主 三藩跋扈隱禍伏

前集書中,說到金之俊撰好賀表,正在洪承疇家裏斟酌損益,忽地頭頂上一個焦雷,報說世祖龍馭上賓,金、洪兩人呆了半晌。家人問道:“老爺可要套車?”連問兩遍,承疇才如夢初醒,向之俊道:“昨兒還好好的,怎麽一下子就會這麽?”之俊道:“真是想不到的事!”承疇回頭,問車套好沒有,家人回已經傳話出去了。承疇道:“金老爺是坐了車來的?”

  之俊介面道:“我有車的。”於是,金、洪兩人坐車到東華門,步行人內。聽得裏頭哭聲撼山震嶽相似。兩人忙忙趕進,隨班號哭了一陣。退班出來,到偏殿裏,見各王公勳戚已擠了半屋子。幾個認識的,就過來招呼。才談得三五語,一個內監匆匆進來,向承疇道:“洪閣老,我們王爺請你過去。”承疇認得是信郡王賓了天,第一樁要緊事情,就是開讀遺詔。中原的儀注,我們都不很熟悉。你是前明做過官的人,經過得多,就派你充捧冊大臣好不好?”承疇一口答應。當下,鐸尼又派了幾位漢臣,請出大行遺詔。按著儀注,宣讀過了,就冊立皇三子玄燁爲皇帝,是爲清聖祖,擬定年號叫康熙,即以明年爲康熙元年。這清聖祖年齡通只八歲,八歲的孩子,懂得點子什麽。一應朝章國政,都聽鐸尼、洪承疇等主持罷了。但有一樁奇怪處,這孩子年齡雖小,福澤倒很不小,登位得沒有幾時,就把大明朝永曆皇帝,生擒活捉,中原的冠裳,大明的國號,從此煙消雲散,影迹無存。

  你道這是哪一位建的奇勳?原來就是兩代勳臣,一朝柱石,平西王吳三桂吳大將軍。先是永曆皇帝遁人緬甸之後,李定國、白文選統著殘卒,只在孟良木邦跟緬人哄鬧,所以清朝倒並不把他們放在心上。幾位議政大臣,議要裁兵節餉,世祖叫詢問吳三桂。三桂復奏,有渠大魁不翦,三患二離一疏,略稱“李定國、白文選以擁戴爲名,引潰家窺我邊防,患在門戶。

  土司反復,惟利是趨,一被煽惑,患在肘腋。投誠將士,軫念故主,聞警生心,思在腠理。滇中米糧騰踴,輸挽耕作,因荒逃亡,養兵難,安民亦難,惟有剿盡根株,才可一勞永逸。”

  世祖遂派內大臣愛星阿爲定西將軍,率兵會剿。三桂獨出奇謀,一面催兵前進,一面飛檄緬王,叫他獻出永曆帝來。順治十八年十二月,三桂兵入緬境,紮營在舊晚坡。緬王嚇得要不的,忙遣緬相錫真,持著貝葉文,到清營投降,一面派兵護送永曆帝出境。永曆帝自知不免,遂親筆寫信一封,叫人到清營投遞,其辭道:將軍新朝之勳臣,舊朝之重鎮也。世膺爵秩,藩封外疆。

  烈皇帝之于將軍,可謂甚厚。詎意國遭不造,闖賊肆惡,突入我京城,珍滅我社稷,逼死我先帝,殺戮我人民,將軍志興楚國,飲泣秦庭,縞素誓師,提兵問罪,當日之本哀,原未泯也。

  奈何憑藉大國,狐假虎威,外施復仇之虛名,陰作新朝之佐命。

  逆賊授首之後,而南方一帶土宇,非復先朝有也。南方諸臣,不忍宗社之顛覆,迎立南陽。何圖枕席未安,千戈猝至。宏光珍把,隆武就誅,仆於此時,幾不欲生。猶暇爲社稷計乎?諸臣強之再三,謬承先緒。自是以來,一戰而楚地失,再戰而東粵亡。流離驚竄,不可勝數!幸李定圖迎仆於貴州,接仆于南安。自謂與人無患,與世無爭矣。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,圖開創之豐功,督師入滇,覆我巢穴。仆由是渡沙漠,聊借緬人以固吾圉,山遙水遠,言笑誰歡,祗益悲矣。既失世守之河山,苟全性命於蠻服,亦自幸矣。乃將軍不避艱險,請命遠來,提數十萬之衆,窮追逆旅之身,何視天下之不廣哉!豈天覆地載之中,獨不客仆一人乎?抑封王錫爵之後,猶欲殲仆以邀功乎?第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,猶不能貽留片地,以爲將軍建功之所。將軍既毀我室,又欲取我子,讀鴟珫之章,能不慘然心惻乎?將軍猶是世祿之裔,即不爲仆憐,獨不念先帝乎?

  即不念先帝,獨不念二祖列宗乎?即不念二祖列宗,獨不念已之祖若父乎?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將軍,仆又何仇何怨于將軍也!將軍自以爲智,而適成其愚;自以爲厚,而反覺其保奕祀而後,史有傳,書有載,當以將軍爲何如人也!仆今者兵衰力弱,煢煢孑立,區區之命,懸于將軍之手矣。如必欲仆首領,則雖粉身碎骨,血濺蒿菜,所不敢辭。若其轉禍爲福,或以遐方寸土,仍存三恪,更非敢望。倘得與太平草木,同沾雨露於聖朝,仆縱有億萬之衆,亦付于將軍,惟將軍是命。將軍臣事大清,亦可謂不忘故主之血食,不負先帝之大德也。惟冀裁之。

  此信去後,也不見什麽動靜。隔了兩天,永曆帝正在太后跟前定省,忽聞帳外呼噪喧天。內監飛報:“緬將帶兵進來,不知是何意思?”太后、皇帝,一齊失色。只見掌院太監,又進來報說:“緬將闖入寢宮來也。”永曆帝擡頭,見那緬將穿著皮甲,佩著銅劍,滿臉笑容地進來。見過駕,隨奏:“晉王兵到,敬請大皇帝起駕!”永曆帝才要問話,緬將指揮道:“快進來請駕起行!”隨見七八十個緬兵,蜂擁而入,不問情由,把永曆帝與太后中宮,迎神賽會似的就椅子上擡著就走。衆妃嬪號哭跟隨,始終不舍。

  此時永曆帝宛如在雲裏霧裏,被他們擡著,也不知經了幾多時,行了幾多路,忽然畀入一坐營帳裏頭。衆緬兵放下自去,另有一班韃子般的人,上來服侍。永曆帝問這裏是什麽所在,服侍的人回奏,是平西王前鋒高得捷營帳。永曆帝只歎了一口氣。此時,三桂標下各官進見的,叩頭跪拜,總算還守著規矩。

  一會子三桂進營,長揖不拜。永曆帝問是誰,三桂見了永曆天帝般的儀容,心裏早驚悸起來,哪里還回得出半句一字。等到第二遍問時,不覺雙膝跪倒,伏在地上,宛似犬兒一般。永曆帝問之再四,三桂顫著聲道:“罪臣吳、吳、吳三桂。”永曆帝道:“原來你就是吳三桂,好個能幹的人兒。朕今兒才認識你。你做事果然能幹,只是太刻薄點子。”說到這裏,歎氣道:“事到如今,那也不必說它了。朕原本是北人,要回到北邊去,瞧一瞧祖宗的十二陵寢,然後就死。你能夠照辦不能夠?”三桂顫著聲應道:“能夠辦到。”永曆帝道:“這麽很好,你去罷!”三桂伏在地上,面如死灰,汗流浹背,哪里還能夠動彈!

  手下人挽著出帳,三桂一面揩額上的汗,一面向手下人道:“我在百萬軍中,殺出殺進,也沒有什麽害怕。今兒見了他,竟會這個樣子,連我自己也不會知道。光景天威咫尺的話,不全虛的,從今後倒不敢見他了。”

  次日,奏凱北旋。永曆帝與東宮都騎著馬,太后與中宮都乘著四人肩輿,宮眷都騎從。行不到十裏,滿漢各軍,一齊都變起來,統兵官彈壓不下,飛報三桂,三桂也慌了手腳。原來,滿漢各兵,從沒有見過真天子,現在瞧見永曆帝這麽的儀錶,這麽的氣度,宛如西方佛祖,玉闕天皇,不由欽服得死心塌地。

  十多萬人,不約而同地跪倒馬前,高呼起“萬歲”來。頓時山鳴谷應,動地震天,一片都是“萬歲、萬歲、萬歲”的聲音。

  三桂大驚失色,忙與心腹計議,把永曆帝迎入大隊,換乘軟輿,一面用好言撫慰衆兵,一場大禍,處置得霧解冰消。三桂初意,原要把永曆帝活解北京,舉行那太廟獻俘典禮。自經了這回挫折,把那興頭頓時打滅,拜折北京,奏請將永曆父子就地正法。

  康熙元年三月,吳三桂回兵雲南,就把永曆帝安置在都督舊衙,派兵看守。那時有一個戶部尚書龔彜,具了嗣肴,前來送飯。守門兵卒,不肯放他進去,龔彜大怒道:“這是我的主子,君臣之義,南北皆同,何得阻我?”守門兵弁報知三桂,三桂叫放他入內。龔彜設宴堂上,行過朝拜禮,跪著進酒,永曆帝痛哭不能飲。彜伏地哭勸,拜一個不止,就此觸地而死。

  三桂聞知,也很感歎。四月十四,這日清聖祖上諭到滇,“前明桂藩朱由榔,恩免獻俘,著平西王吳三桂傳旨賜死,餘照所請。欽此。”三桂接過上諭,立即升帳,點齊本藩馬步各軍,從都督舊衙起,直到篦子坡法場,排列得邊牆相似。用兩乘肩輿,把永曆帝和東宮,擡到法場,傳令用弓弦絞死。東宮才只十二歲,臨死大罵三桂道:“黠賊,我朝何負於汝?我父子何仇於汝?把我們收拾到這個樣子。”這日大風揚沙,雷電交作,滿漢軍民,無不悲悼。吳三桂卻很是欣然,一面叫把永曆帝屍身,叢葬在省城北門外,一面叫幕府中擬折復奏。

  說部常套,有話即長,無事即短。清聖祖登基而後,雖未必五穀豐登,萬民樂業,卻因三桂殄滅了永曆,西南方的憂慮是沒有了。張煌言隱居南田,鄭成功建邦台島,東南方也沒有人來纏擾。得過且過,總算是太平天子。從來太平天子,必定做出幾樁風流韻事,來點綴歷史。像隋場帝、唐明帝,都是成例。清聖祖既然算是太平天子,自然總也逃不脫那個成例。而況聖祖聰明天亶,又乖覺又伶俐,軼類超群,幾百個也不及他一個。生長宮闈,日夜跟宮女們混在一堆,又加母后憐愛,百般放縱,一任他蹂香躪玉,叱燕嗔鶯。因此雖在童年,那古怪刁鑽淘氣,比成年人還要利害。

  一日,他不知又轉出了一個什麽念頭,特到慈甯宮見太后。

  這位太后,是蒙古科爾沁部一等公定南將軍佟圖賴的女兒。蒙古人沒一個不信喇嘛教的,聖祖進宮,見太后正跟一個喇嘛僧,對面坐著,講經說法,談得非常起勁。太監報:小爺進來。太後喜歡道:“玄哥兒來得正好,你也來聽聽師傅的說法。”說著就把聖祖摟入懷中,一面撫弄他的脖子,一面靜聽喇嘛僧講道。聖祖不耐煩道:“這位師傅想必肚子餓了,傳旨御廚房賜齋罷。”喇嘛僧見聖祖這個樣子,也不敢再往下講,謝過恩就出宮去了。聖祖向太后道:“母后,兒臣有一件事情,要回你老人家。”太后忙問何事。聖祖道:“這幾天經筵講官進講的是《尚書》,兒臣聽著倒很喜歡。”太后道:“喜歡念書,果然是好,只是別太認真了,身子也要緊。咱們又不比百姓人家,靠著這個要應科第,不過認得幾個漢字,能瞧瞧章奏罷了。”

  聖祖道:“母后教訓的是!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兒臣聽那講官說起中原的主子,從古到今,最好不過就要算著唐堯虞舜。

  那唐堯的好處,就在和睦九族的人,九族都和睦了,然後化及百官,化及萬國,天下沒一個人不被他的恩,沒一個人不服他的治。兒臣現做著中原主子,兒臣想就學那唐堯的法子,先把九族的人和睦起來。母后瞧好不好?”太后道:“一家子人,原是要和氣。你既然肯效法堯舜,那還有什麽不好?”聖祖道:“懇求母后下一道懿旨,所有宗室格格等,准其隨時入宮朝見,不這麽,又怎麽會和睦呢?”太后點頭道:“還是你想得周到。”次日,果然降了一道懿旨。於是,睿邰豫邰肅邸各王邸的格格,鎮國、輔國各公府的姑娘,都能隨時入宮,陪著聖祖玩笑。大內裏頭,頓時熱鬧許多。聖祖朝罷回宮,就跟衆格格謔浪笑傲,日子過得非常快活。

  這一年是康熙八年,聖祖已經十六歲了。宗人府拜上一折,開具各邸格格年歲,請旨遣嫁。聖祖瞧見此折,心裏先已不耐煩,暗想:女孩兒到了年長,爲甚必定要嫁人,真乃不通得很。

  等到瞧那所開的名字,內有某邸七格格一名,笑道:“這宗人府真不曉事,七格格朕早納爲妃子多時了。”隨提朱筆批道:“七格格已納爲妃,遣嫁一節,著毋庸議。欽此。”宗人府見此朱批,不勝驚詫,遂爭道:“中原禮節,同姓不得爲婚。七格格于皇上爲父輩行,皇上稱之爲姑母,豈可納爲妃子?臣等寧死不敢奉詔。懇請收回成命!”聖祖笑道:“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的不通,中原人所謂同姓不婚,無非指著生我的母,我生的女,與同生的姊妹罷了。像姑母一輩,既不是我的母,又不是我的女,更不是我的姊妹,納之有何妨礙?”宗人府聽了這種精奇透闢的議論,哪里還回奏得出。在朝各漢臣,瞧見宗人府爲難的樣子,不約而同的慷慨陳辭。你也面折,我也廷爭,諫諍得非常盡力。究竟聖意堅定,諸臣瞎鬧一會子,也就罷了。

  這時候,聖祖雖然親政,其實全國政權,一大半操在強藩手裏,平西王吳三桂,開府雲南;幹南王尚可喜,開府廣東;靖南王耿精忠開府福建。耿、尚兩府,各有五十佐領,綠旗兵各有六七千,丁口各有二萬,平西王藩屬,獨得五十三個佐領,綠旗兵有到一萬二千,丁口有到數萬。三個藩王裏頭,要算平西王功勞最高,兵馬最強,朝廷待遇的恩禮,也最爲濃厚。西府用人,吏兵兩部,不得掣肘;西府用財,戶部不得稽遲;西府有除授文武官吏的特權。因此天下官吏,一大半都是西選,各省督撫提鎮,差不多有只知藩王教令,不識皇帝上諭的樣子。

  平西王的兒子,入尚宮主就在北京供職,且政大小,朝夕飛報雲南。所以在朝各官,聽了“平西王”三字,也很惴惴。欲知其詳,且聽下回再解。

  第二十二回 薩郎中星馳告變 清聖祖銳意用兵

話說三藩爵位既高,專政既久,自然而然流露出跋扈飛揚的樣子。滿朝臣子都知道他們必要鬧事。加之老臣凋謝,這幾年工夫,范文程、洪承疇等一班元老,都已先後辭世,執政的都是新進末學,哪里還在三藩眼裏。也是合當有事,這一年,平南王尚可喜忽地拜發一折,奏請歸老遼東,把廣東藩邸事務,讓于兒子之信管理。你道他爲甚拜這一折?原來,尚可喜在廣東,一點兒主都不能做,邸中大小事務,悉由世子之言獨斷獨行,可喜苦得要不的。門客金光替他想出這一個主意,巴望聖祖欽召進京,就好當面陳奏。誰料部裏頭議出來,竟准其徙藩回籍。這個消息傳到滇、閩兩省,平西王吳三桂,靖信王耿精忠,兔死狐悲,心裏都各不安起來。於是先後上折,奏請撤兵。

  聖籌叫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,朝臣大半主張勿徙,只有戶部尚書來思翰、兵部尚書明珠、刑部尚書莫洛等幾個力請徙藩。再令議政大臣各王貝勒重議,議了多時,依舊主著兩說。聖祖道:“藩鎮久握重兵,勢成尾大,終要鬧出事來,不過早晚差一點子罷了。眼前吳藩的兒子、耿藩的兄弟,都在京裏頭,趁這會子就徙,諒總不致有甚變動!”遂下旨准如所請。上偷傳到雲南,三桂大吃一驚,暗道:“今兒奪得我藩地,明兒就削得我兵權。我這性命兒要存要取,自己還能夠做得主麽?”於是聲言防備緬夷入寇,傳齊藩標各將,天天下校場操演,一面派人看守各處驛站,無論公文私信,只許傳進,不准遞出。因此,滇中舉動,京裏頭並不知曉。

  隔不上兩個月,北京放出兩位欽差,來催問吳王動身日期,一位是侍郎哲可肯,一位是學士博達禮。三桂雖接著詔旨,卻總推三阻四,不是說身子不好,就是說預備未周,今兒約明兒,明兒約後兒,到後來真也不能再約。這日,三桂絕早起身,傳下教令,本邸各都統、各總兵、各佐領,齊集王府伺候。辰牌時候,升了帳。諸將排著,班打跆兒叩見。三桂向下一瞧,見紅頂兒,藍頂兒,晶頂兒,花翎兒,搖搖幌幌,擠滿了一屋子,遂發言道:“衆位少禮,本藩今兒有幾句話,要與衆位談談,所以特地召衆位到這裏來。”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把眼珠子向四下一瞧,隨問道:“衆位現在都是朝廷一二品大員了,衆位可曉得頭頂上那前程兒,從哪里來的?”衆人都道:“這都是皇上的洪恩,王爺的栽培。”三桂搖頭道:“都不是。”都統夏國相搶上一步道:“沐恩愚昧,還要懇求王爺指示。”三桂道:“衆位的前程,都還是大明朝皇帝的恩典。”衆人聽了此話,雖沒有問難,臉上卻都露出奇詫的形色來。只聽三桂道:“想我吳某,三十年前,是大明朝的平西伯、山海關總兵,因爲遭著國難,才到清國借兵,替主子報仇雪恨。南征北戰,十多年工夫,才爭到這點子前程。飲水思源,不都是大明皇帝恩典麽?”說到這裏,便發一聲歎道:“誰料我們爭到手前程,舊主子早不到哪里去了。”衆人聽了這幾句話,心裏一陣酸楚,眼眶裏都幾乎滴下英雄淚來。三桂道:“我們受了舊主子如許恩典,現在要遠徙遼東,理應舊主子陵前去告一聲兒別。我已經備下牛羊三牲,叫人在永曆皇陵前擺設了,衆位肯跟我去叩祭麽?”衆人齊聲願去,應得異常悲壯。三桂道:“叩祭舊主子,須要改穿舊朝制服;穿著現在的衣服,舊主子見了要心痛的。”衆人又齊聲答應,這一聲比得前更來悲壯。三桂回頭道:“擡出來!”就見家人擡出十多隻箱籠,當堂打開。蟒袍冠帶,滿滿的都是明朝衣服。三桂第一個更換,衆人挨次穿戴,頃刻間都變了明朝人。三桂率領衆人,步行出城,到永曆帝墳前,伏地大哭。衆人全都大哭。各營的兵士,滿城的百姓,都被他們這麽一來,激動故宮離忝的念頭,都各放聲大哭。那悲痛聲浪裏頭,挾著忿怒的氣息。

  雲南撫台朱國治,跟哲、博欽差聽了這般哭聲都各駭然。

  派人探聽,報說是平西王哭祭皇墳。朱國治搓手道:“完了完了,我是封疆大吏,沒處逃的。二人不妨自便。”二人都道:“這一層朝廷也曾慮到,眼前怕還不至於麽。預計三藩兵馬,按站起行,當在儀揚地方會集。”國治道:“瞧眼前的樣子,怕等不到會集麽。”二人道:“我們且去瞧瞧。”隨乘轎望平西王府來。只見府門前排列著許多兵士,一個個彎弓露刃,怒目橫眉,大有尋事的樣子。下轎進內,見各將都穿著前明服制,曉得不妙,但已經來了,沒奈何,只得硬著頭皮進內。只見吳三桂高坐府堂,面前橫列五七隻方桌,桌上滿滿堆著金銀珠寶綢緞衣服之類。瞧見二人,也並不起身相見。只聽他向衆將道:“清朝的天下,沒有我吳三桂,永遠不會得的。我們汗馬血戰幫了他三十多年,這會子初初平靖,他就用不著我們了,一紙詔書徙我們到關外去。從來天威莫測,到了北京,或者再下一詔,解散藩衆,也是說不定的。只可憐我們三十多年,同甘苦共患難的老弟兄,從此竟要分手了。”衆人聽到這裏,一個個咬牙切齒,怒髮衝冠。三桂把手向桌上一指道:“這點子東西,都是歷年積蓄下來的,現在分給衆位,做一個留別的紀念。將來解散之後,萬一我有甚不測,衆位見著東西,就如見著我自己一個樣子。我吳三桂再有一句話,告知衆位,現在的皇帝,跟我們原不是一種,從來說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以後衆位須格外要小心謹慎,免得遭人家疑忌。”話未說完,早見衆將齊聲道:“番子這麽不知好歹,我們還是動手反了罷,免得受人家鳥氣。”三桂急道:“衆位快休,如此被撫台知道,你我性命都要休了。”胡國桂道:“什麽鳥撫台,我去殺了他再說。”提著刀忿忿地去了。霎時提進一顆血淋淋人頭來,大呼道:“朱國治已被殺死,我們就此反罷。”三桂大哭道:“我吳三桂從此被衆位陷了!”也隨下令把哲、博兩欽差下在牢裏,一面豎旗起事,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,推奉崇禎三太子爲主。移檄遠近,其辭道: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,爲檄告事,本鎮深叨明朝世爵,統鎮山海關。一時李逆倡亂,聚賊百萬,橫行天下,旋寇京師。

  痛哉!毅皇烈後之崩摧,慘矣!東宮定藩之顛跌。文武瓦解,六宮絲亂,宗廟丘墟,生靈塗炭,臣民側目,莫敢誰何?普天之下,竟無仗義興師。本鎮居關外,矢盡兵窮,淚血幹竭,心痛無聲。不得已許虜藩封,暫借夷兵十萬,身爲前驅,斬將入關。李賊遁逃,誓必親擒賊師斬首,以謝先帝之靈,復不共戴天之仇。幸而渠魁授首,方欲擇立嗣君,更承宗社,不意狡虜再逆天背盟,乘我內虛,雄據燕京,竊我先朝神器,變我中國冠裳。方知拒虎進狼之非,追悔無及。將欲反戈北逐,適值先皇太子幼孩。故隱忍未敢輕舉,避居窮壞,艱晦待時,蓋三十年矣。彼夷君無道:“奸邪高張道義之儒,悉處下僚,鬥筲之輩,成居顯職。君昏臣暗,彗星流隕,天怨於上;山嶽崩裂,地怒於下。本鎮仰觀俯察,正當伐暴救民順天聽人之日也。爰率文武,共謀義舉。卜甲寅年正月元旦,推奉三太子。水陸兵並發,各宜凜遵誥誡。

  貴州巡撫曹申吉、提督李本深、雲南提督張國柱接到檄文,盡都起兵相應。彼時文報除了驛遞,沒有別的法子,所以京裏頭一點兒沒有知道。

  這日早朝未罷,聖祖正與明珠、索額圖等一班大臣,討論旗人守制事件。守門侍衛飛奏,有人騎馬直闖午門。聖祖不勝駭異,忽見一個晶頂官員,形色倉皇,飛步奔上殿來。護駕侍衛慌忙阻攔。那人在丹墀上一絆腳,拍塌一交,跌倒在地,就此昏了過去。群臣盡都愕然,內中要算兵部尚書明珠最爲鎮定,先到那人身旁,打量一會兒,回奏:“這是旅往貴州督理徙藩事件的戶部郎中薩穆哈。”聖祖傳旨,叫把薩穆哈救醒詢問。

  於是,衆內監忙用姜湯灌救,救了大半天,方才蘇醒。薩穆哈只說得兩句話:“吳三桂反了,滇黔兩省,盡都從賊。”卻又昏了過去。聖祖忙傳太醫煎參湯給他接氣,闔朝官員聽到這個消息,盡都慌了手腳。薩穆哈喝過參湯,恢復了原氣,才奏道:“黔中得著消息,甘制台就要督兵拒守,怎奈標下各官都不肯聽他號令。等到甘制台令箭出去,他那中軍官,早構了衣服,豎了白旗,投從賊子多時了。甘制台知事不妙,連夜逃出省城,想檄調各地防兵,徐圖恢復。才到鎮遠,碰著賊軍,就被生生捉去,活活處死。微臣單馬疾馳,晝夜趲行,一總走了十二天,才能夠見著皇上。不知那邊這會子擾得怎麽樣了。”聖祖道:“這樁事情,我自有道理。你途中辛苦了,家去歇歇罷。”說著,外面送進一封湖廣總督蔡毓榮八百里加緊奏報,也是報告雲南亂事,與薩穆哈所報,大致相同。

  聖祖問臣下道:“這事如何料理?”大學士索額圖道:“勢己至此,除了撫還有別的法子麽?十多年不曾見兵革,八旗兵的弓馬戰陣,也都生疏了。吳三桂兵多將廣,各省督撫提鎮,大半又是他的心腹,倘然用兵,就怕國家不見得有利呢!”聖祖道:“已經反了,如何還能夠撫?”索額圖道:“那也很容易,只要把主張藩徙的人,立即治了罪,再派專使到雲南,宣布德意,准他世守雲南,不再遷徙,不就平靖了麽!”聖祖回向衆人道:“此論如何?”明珠、莫洛等幾個主張徙藩的,見此情形,無不震恐失色。聖祖道:“徙藩這件事,原是我的主意,要治罪先就應得治我。”索額圖嚇得跪下,道:“奴才不知忌諱,該死得很。”聖祖道:“不必如此,你也無非爲國家打算。”索額圖謝過恩。只聽聖祖道:“做主子的,一味軟弱,還能夠辦什麽事!從來說天尊地卑,天之所以能夠尊,就爲它能生能殺。要是一味祥風瑞雨,沒有霜雪雷霆,還有誰來尊它!

  朕計已決,不管敵的過,敵不過,總用兵痛痛剿辦就是了。”

  索額圖道:“廟算高深,固非奴才等所能窺測。這是耿尚兩藩,與吳逆休戚相關的,倘或聯絡了一氣,事情就難辦了。可否懇恩兩藩暫時緩徙,免得多所周搬。”聖祖道:“這話也是。”

  於是一面派欽差到閩、粵兩地,叫兩王不必搬家;一面下旨削掉吳三桂官爵,把三桂的兒子額駙吳應熊收了獄。命都統巴爾布率滿洲精騎三千,由荊州守常德,都統珠滿率兵三千,由武昌守嶽州。都督尼雅翰、赫葉席布根、特穆占、修國瑤等分防西安、漢中、安慶、兗州、鄖陽、汝寧、南昌各處緊要地方,又拜順承郡王勒爾錦爲甯南靖寇大將軍,大學士莫洛爲經略大臣,總理軍事。朝臣見清聖主胸有成竹,調度井然,都各暗暗喜歡。誰料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廣西將軍孫延齡,平南王尚之信,靖南王耿精忠,幾個月工夫,一齊都變,各地告急本章,雪片相似。聖祖雖是雄才大略,究因亂地廣闊,難於照料。派出去的將,奏報回京,勝仗總是小勝,敗仗總是大敚雲貴、川粵、湖廣、陝西、江西、福建十多省地方,三五年裏頭,全都失掉。清聖祖焦灼萬分。這日,正與議政王大臣在便殿上討論平亂方略。忽報西藏達賴喇嘛有奏報至。拆開一瞧,都是替三桂遊說的話,略稱吳某窮蹙乞降,懇恩貸其一死,如果鴟張不服,也請格外施恩,免得兵連禍結。又報欽天監副官、西洋人南懷仁奏報火炮製成,請旨派員驗收。聖祖歎氣道:“西藏達賴,深受本朝厚恩,誰料他倒不及西洋人忠義。”隨命安親王岳樂去驗收火炮,一面嚴旨申斥達賴。

  卻說吳三桂初起時光,龍吟虎嘯,雲合風從,很有點子聲勢。平南王尚之信,靖南王耿精忠,定南王、女婿廣西將軍孫延齡都起相應。又派人西通達賴喇嘛,東聯臺灣鄭氏,幾乎成了約從的樣子。可惜衆心不齊,各人要緊圖謀私利,你爭我奪,自家窩裏頭先鬧起來。清聖祖乘間用了個反間計,把耿、尚、孫盡都離掉,剪去三桂雙翅兒,卻就叫耿尚等還兵攻三桂。又派幾員滿洲驍將,節節進攻,步步爲營,逼得三桂走投無路。

  雖也曾建過年號,即過帝位,虛名兒濟不得實事,這短命皇帝,只落得憂憤而死。吳三桂一死,手下那班文武,都是沒有遠見的,主張進取,主張退守,紛紛不一,支援不到兩年,一敗如灰,煙消霧散。蕩蕩乾坤,依舊是大清世界,什麽昭武皇帝,洪化皇帝,那屍身兒都被騷韃子搬到北京,磨骨揚灰,治了個心滿意暢。耿精忠、尚之信、孫延齡信了反間計,大家出死力幫著大清,攻打吳三桂。等到三桂滅掉,清聖祖知恩報德,一紙詔書,把他們召進京來,一古腦兒誅殺個盡淨。於是大赦天下,特下一道上諭道:當滇逆初變時,多謂撤藩所致,欲誅建議之人,以謝過者。

  朕自少時見三藩勢焰日熾,不可不撤。豈因三桂背叛,遂諉過於人。今大逆削平,瘡痍未復,其恤兵養民,與天下休息。

  清聖祖聰明睿哲,他那聖德神功,說書的這張笨嘴,哪里稱述得盡。更有一樁奇特處,他那風月性情,倜儻行止,那怕軍書旁午時光,依舊我行我素,自在非凡。可知聖人自有真固,非俗子凡夫及得到的。吳三桂在衡州地方,即位改元,置百官,封諸將,這時光天下事情,亂得如麻一樣。聖祖對著群臣,愁眉苦眼,裝出一副宵旰憂勤的樣子。等到一退朝,卻偷偷換了衣服,溜出皇城,到各處私街曲巷,瀏覽春色。

  一日回宮,小太監瞧見,跟隨進來,伺候他換衣服。聖祖並不理睬,踱進乾清官,歪在炕上出神,小太監伺候了半天,不見說要換,又不叫退出,只得捧著衣服,在旁呆立。總管太監李福全,進來請聖祖晚膳,瞧見這個樣子,很爲詫異。遂請道:“爺可要開飯?”聖祖癡癡的,只是不答。福全又請一遍,還沒有聽,只得走近身旁再問。聖祖才如夢初醒道:“你來做什麽?”福全道:“請爺晚膳。”聖祖搖搖頭。福全道:“各宮娘娘,各邸格格,都要侍席的。爺不吃,難道叫她們都挨餓不成?”聖祖道:“傳旨她們先吃罷,我還要等等呢。”福全無法,只得叫小太監傳旨去吃。守門小太監進報:“慈甯宮掌院傳懿旨來也。”聖祖慌忙跪接。那掌院走進宮,就道:“皇太后有旨,叫皇帝早點子安睡,被兒蓋得嚴一點,春寒比不得冬天,涼了不當穩便。”掌院說一句,聖祖應一句,直等說完,方才起身。福全留掌院喝茶,就告訴他,爺身子不爽快,不過來請安了,煩轉奏皇太后。”沒有頓飯時辰,掌院又來傳懿旨,立叫太醫院入宮請脈。請過脈,藥方兒皇太后還立等著要瞧呢!

  聖祖抱怨福全道:“都是你大驚小怪,鬧得皇太后都知道了。

  我又沒有什麽病,不過心裏煩躁,略靜養養就好了。”福全笑道:“我的爺,我可嚇怕了呢。不記去年那一回,爺服了金太醫的什麽步步矯藥丸兒,召了五格格、七格格一塊兒玩。說是試試藥性兒,到後半夜把奴婢不曾幾乎嚇死。連接五六個人的氣,我的爺才醒了過來。後來皇太后知道,把我叫去,狠狠罵了一頓,還交代以後爺有什麽,立刻就要奏報,我如何敢隱瞞呢!”聖祖搖頭道:“從前的事,還提它怎的。停會子太醫來了,咱們不要瞧罷,我身子很健呢。”福全道:“但願這樣,只是奴嬸瞧爺,沒有往常的活潑。”聖祖道:“我知道你誤會了,人家心裏頭不如意,怎麽誤到身子上去。”福全聽說,心裏明白,點頭道:“那也怪不得爺,但是憂也沒中用,勸爺想開點子罷。這賊子總有一天惡貫滿盈的。”聖祖道:“你講的是什麽?”福全道:“爺不是爲了吳三桂憂悶麽?”聖祖笑道:“吳三桂這逆賊,誰耐煩還去憂他。”福全道:“我道爺爲了吳逆,原來不是。奴婢愚笨,這卻想不出了。”聖祖道:“我另有一樁事情,比了吳逆亂事,難起十倍還不止呢。”福全驚道:“這又是什麽事?可否求爺告知奴婢?”欲知聖祖說出何事,且聽下回再講。

  第二十三回 清聖祖狐綏衛女 鄭延平虎據臺灣

話說總管太監李福全,聽聖祖說得這樣鄭重,倒很是一跳,遂道:“到底什麽事情,求爺說一個明白。”聖祖道:“我今兒出宮遊玩,在前門那裏一條胡同裏頭碰見一個女子。福全,這一個女子,真是漂亮!真是標致!我從來沒有瞧見過。我想隨她進去,跟她講幾句話兒。這女子偏也作怪,秋水似的兩個眼珠子向我一溜,微微笑了一笑,關上門兒進去了。我呆立了半個多時辰,她竟不走出來。福全你想罷,要是不辦她,哪里對的過她這一番盛情美意!要是辦她,我又想不出新奇法子。

  這一樁事情,又不便與廷臣們商議,你道難也不難?”福全才待回話,小太監報:“太醫院醫官王武玉宮門候旨。”聖祖道:“回他去就是了,我又沒有患玻”小太監領旨去訖。聖祖又道:“你可有法子?”福全道:“我的爺,我道是什麽軍國大事,原來就爲這一件事,那是很容易辦的。”聖祖喜道:“你會辦得麽,就交給你辦。辦得好,我自重重賞你。”福全聽說,跪下即頭道:“謝爺恩典,這個賞,奴婢知道,必定要領的。”聖祖喜極。福全道:“奴婢還要問爺呢,這女子望去約有多大年紀?模樣兒怎樣?爺可還記得?”聖祖道:“一輩子都不會忘記,這女子的年紀,瞧上去不過十八九歲麽,模樣兒最是俊不過,鴨蛋兒似的臉子,翠竿兒似的身子,眉如春柳,又翠又長,眼似秋波,又明又活,笑起來這兩邊有兩個酒窩兒的。”說到這裏,便把手向自己臉上一指。福全道:“爺今兒這麽高興,此事看來已有八九分朕兆了。”聖祖忽又轉著—個念頭,跌足道:“哎喲!這倒沒有仔細。”福全道:“爺又想著什麽了?”聖祖道:“這女子是姑娘便好,要是婦人,可就完了!”福全道:“爺嫌婦人不要麽?”聖祖道:“這麽天仙似的人不要,我還要誰?我爲的是做了一國主子,奪娶民間有夫之女,道理上很是說不過去,所以著急呢。”福全笑道:“爺要是這麽想,不如打斷這個念頭,不要辦了罷。”說得聖祖也笑起來。

  一宿無話。次日一早,福全就出去打聽。到夜回來,聖祖問他怎樣了。福全道:“我的爺,真真找死了人。我按照爺所說的地方,找了一半天,再沒見有這個女子。”聖祖道:“蠢才,你要訪問人家的。”福全道:“怎麽不訪問,連問過八九家,人家都回不知道,可怎樣呢。別是爺記錯了,不是前門吧。

  前門那幾條胡同,今兒是走遍了。”聖祖道:“沒用的奴才,明兒跟我一塊兒去。”夜飯後回到寢宮,值宮太監叩頭問道:“爺今兒欽召哪位娘娘侍寢?”聖祖搖搖頭,獨自解衣睡下。

  正是:

  曾經滄海難爲水,除卻巫山不是雲。

  次日早朝也不坐,梳洗完畢,喝了一碗燕窩粥,就與福全兩個,悄悄溜出宮門。轉彎抹角,只揀私街曲巷而行,爲的是防有上朝人員碰見,不很方便。走了好一會子,福全覺著有點子腿酸,問道:“我的爺,還有幾多路?咱們歇歇再走罷!”

  聖祖道:“快到了,望也望的見了。”果然走不到半裏,聖祖就指道:“這門口兒就是。”福全瞧時,見是三開間一所小宅子,粉牆外面,倒有三五株楊柳,在那裏臨風飛舞,門口珊瑚箋門條,標著“江左衛寓”四字。福全道:“原來是這裏。”

  聖祖道:“你昨兒來過沒有?”福全道:“前面找過,這裏倒不曾呢!”聖祖道:“這會子可認識了?”福全道:“認識了。”隨道:“爺,咱們回去罷。”聖祖道:“到了這裏,又回去做什麽?”福全走近一步,附著聖祖耳朵,說了幾句不知什麽。

  就見聖祖喜道:“我就依你,只是三天裏頭辦不到手,你可仔細!”福全道:“咱們雇個車兒罷,再要走,兩條腿子都要折了。”聖祖點點頭。回到宮中,已有上燈時候。值宮太監送進一大疊奏章,略翻一翻,大都是請兵請餉的話,也無心細瞧,隨叫發交議政王大臣議復。

  這幾天裏頭,清聖祖坐不暖席,食不甘味,繞室彷徨,宛似熱鍋上螞蟻一般。好容易盼到第三天,才見福全興興頭頭的走進來。聖祖忙問:“可辦成功了?”福全道:“這個差使,真不易當。用了許多的心思,經了許多的周折,才算有點子眉目。”聖祖聽說,喜得眉飛色舞。忙道:“你這個人真是聰明,真有能耐。我早知我識拔的,沒有錯呢。”福全道:“爺休喜歡,事情還沒有成功呢。”聖祖驚道:“怎麽沒有成功,你不是說已有眉目了麽?”福全道:“才有得眉目,成不成還要做下去看呢。”聖祖道:“到底怎樣?”福全道:“爺別性急,待奴婢細細的告訴。這家子姓衛,主人叫衛大胖子,倒是個武舉人,現在前門大街開著片雜貨鋪,生意很是過得去。家裏一妻一妾三口兒守著過日子,倒很安閒自在。爺瞧見的那個,就是他的妾,聽說還是去年新娶的。”聖祖不耐煩道:“這種事情,打聽它做什麽。叫你辦的事怎樣了?你不是許我三天麽?”福全笑道:“爺恁地性急,奴婢話還沒有講完呢。”聖祖道:“快一點兒講罷!慢條斯理,誰耐煩!”福全道:“奴婢就到雜貨鋪會那衛大胖子,向他說明來意。這衛大胖子,真也壞不過。”聖祖道:“敢是他不肯麽?”福全道:“他沒有說是肯,也沒有說是不肯。他說皇上天恩,不遺微賤,我真是感激不盡。”聖祖笑道:“那不是答應了麽?”福全道:“他還有話呢,他說只是皇上所要是賤妾,我不便替她答應。我答應了,倘然她不肯起來,我又不能替她,皇上又不要我。這一件事,還須先和賤妾商量。她要是應允了,我萬萬不敢阻擋的。我的爺,你看如何處置才好?”聖祖道:“多賞他幾個錢,總再沒有不了的事。”福全道:“我瞧衛大胖子,家裏還有飯吃,光是錢怕壓不倒他吧。”聖祖道:“你看應當怎樣?”福全道:“最好懇求天恩,賞他個一官半職。衛大胖子應得科舉,做官想總是歡喜的。”聖祖道:“你這話真有道理,就命你傳旨與他,要是依了我這件事,立刻拔他爲頭等侍衛。”福全道:“奴婢吃過飯,就去傳宣恩命。”聖祖點點頭。

  當下福全自去吃飯不提。且說衛大胖子,名叫良臣,是江南常州人氏。老子手裏,家本小康,只因他自幼歡喜習武,彎弓馳馬,弄棒使槍,把家產花銷了個盡淨。雖然博得一名武舉,寒來易不到衣,饑來換不動飯。親戚故舊知道他窮了,瞧見他就掉過臉,不理他,良臣苦得要不的。誰料否極泰來,這一年忽地碰著一個鄉榜同年,糾合他進京,合做點子買賣,預備應下科的春闈,並不要他拿出一個本錢來。良臣喜極,就帶領老婆進京。大凡交著好運的人,無論做什麽,總沒一樣不順手的。

  良臣買賣一道是外行,卻年年順利,歲歲賺錢。不到五六年,手裏著實可以了。那同年中了武進士,投在順承郡王麾下,馳赴前敵替皇家效力去了。他雖依舊是個老舉人,倒娶了個美妾。

  一家團聚,很享點子天倫樂趣。現在遭著這樁非常際遇,心中雖不願意,無奈是天子隆恩,只得勉強奉詔。

  福全復過旨,就當夜把衛氏一乘小轎擡進宮。謁過駕,聖祖特沛恩綸,就命她乾清官侍寢。是夜聖祖同她顛鸞倒鳳,百般恩愛,不消細說。聖祖見衛氏柳眉翠鎖,杏臉紅酣,體態輕盈,身材苗條,真是沒一件不好,沒一處不俏,越看越愛,越瞧越喜,不知要怎樣寵待她才過得意去。正是: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宮粉黛無顔色。

  從來說女無美惡,入後見嫉。何況衛氏花一般容貌,水一般性情,又加聖眷隆重,天恩優渥,合宮妃嬪人等,就不免因妒生怨,因怨成恨。當了面雖不敢怎麽樣,背地這詬誶謠琢你言我說,出好些有天沒日的話。什麽按著祖制,滿漢不能聯姻咧,又什麽宮門口豎的鐵牌咧,幾個刁鑽的,便放風說要奏知皇太后,請皇太后訓示哩。醋雨酸雲,佈滿皇宮內苑。六宮都總管李福全,怕鬧出事來,自己也擔有不是,慌忙奏知聖祖。

  聖祖聞奏,呆了半晌道:“這一層倒沒有慮到。那起不知死活的糊塗種子,倘要真是這麽鬧起來,我也免不了挨一頓罵呢。”福全道:“爺挨一頓罵算什麽,衛娘娘的性命,怕就要難保。再者若上頭知道是我弄成功的,我也要粉身碎骨了。”聖祖躊躇道:“這便如何處置?她的命就是我的命,她要真有什麽,我也不能夠再活了。”

  忽然小太監入奏一等公吳雅衛武遞職名叩請聖安。聖祖正在沒好氣,罵道:“這也值得進來回說!我知道。就是不懂事的混帳羔子,你興頭,你可仔細!”嚇得小太監跪在地上,一聲兒不敢響。李福全心裏一動,走近身,把聖祖衣袖一掣,道:“爺,吳雅衛武來的正巧,或者菩薩爺可憐見咱們爺兒爲難,暗地裏神差鬼使,特叫他前來解救,也未可知?”聖祖詫道:“朕是中國的皇帝,他不過是個一等公,如何倒能救朕?”李福全道:“現在各宮娘娘,不是爲爺寵了衛娘娘氣不過,要在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麽?”聖祖道:“她們無非恃著宮門口豎的那塊鐵牌兒,要斷送我的命根子。老實告訴你吧,要真是這麽胡行,她們也休想活著,我定把她們一古腦兒盡都賜死,我自己也拼著命不要。”福全道:“爺也不犯著這麽短見。據我的糊塗想頭,只要用著吳雅衛武包可安全無患。”聖祖大喜,問計。福全道:“吳雅衛武人很誠實,皇太后也很信他,爺何不把他密召到裏頭,叫他認了衛娘娘做女兒?這現成國丈,總沒有不願意的。然後趁皇太后歡喜當兒,索性回了說一等公吳雅衛武的第幾女,聰明賢淑,堪備掖庭,兒臣已經選中,少不得皇太后發慈心,准許她進宮來祝太后疼爺,總沒有不答應的。這麽一來,合宮裏誰還敢道半個“不”字。爺,你瞧我這主意兒,可行不可行?”聖祖樂極道:“真好主意兒,你怎麽不早說呢?”福全道:“奴婢也只才想起來,爺斟酌著行吧。”聖祖回頭見小太監兀自跪著,遂道:“起來起來,快去傳旨,叫吳雅衛武在南書房候著,我還有話問他呢。”小太監自去傳旨。聖祖換好衣服,就叫福全跟著到南書房召見吳雅衛武,密談了好一會子。次日回明皇太后,就說皇太后意思,欽選一等公女兒吳雅氏爲妃,叫人帶去見了皇后與各宮妃子人等。於是衛氏自此見了天日,堂皇冠冕,不似前遭偷偷摸摸了。聖祖不肯失信,果然下旨把衛良臣簡授了御前侍衛。

  這衛妃自康熙十七年五月裏密選入宮,到這年十月裏,卻就生下一位皇子。聖祖非常的歡喜,親題御筆,賜名叫做胤禎,排行恰值第四,因此宮監人等,都稱胤禎四哥兒。衆妃嬪見衛妃六月生兒,不免又造出許多誹謗的話兒,衛妃倒也捏著一把汗。誰料聖祖寬廓大度,聽了那些謠諑一笑置之,並不細行根究,衛妃才放下了心。這哥兒胤禎,生得虎額龍睛,鳥嘴鷹鼻,骨相非常奇特。聖祖爲他生了後三藩就此平靜,說他福命好,所以比了別個兒子,格外的憐愛。暫且按下。

  卻說大明延平王鄭成功自金陵敗績而後,收拾殘兵,攻取臺灣全島,蓄銳養精,沈機觀變,守漢家之臘,半壁乾坤;用天復之年,雙懸日月。田橫恥爲亡虜,克用靡矢臣節。清朝氣他不過,遣兵派將,起了好幾回征帆,總不會得著勝利。成功卒後,他那兒子鄭經,也能紹述父志,雄踞海上,睥睨神州。

  清朝奈何他不得,只得命大臣明珠、蔡毓榮到閩中,與耿靖南商議招撫的方法。明珠親筆寫了一封信,叫興化知府慕天顔、都督僉事季侄,齎了清帝詔敕並書信,航海到臺灣招撫。慕、季兩人,見了鄭經,說得個唇焦舌燥,鄭經只開了明珠書信,清廷詔敕,依舊原封不動。向天顔道:“本藩念生靈荼苦,過避海外。誰料貴朝還不肯相饒。現在也不必多說,能夠照著朝鮮之例,不削髮,不易服,我就何妨稱臣納貢,盡一點兒事大之義。如果辦不到,那也只好再談了。”遂復書明珠道:蓋聞麟鳳之姿,非藩樊所能囿,英雄之見,非遊說所能惑。

  但屬生民之主,宜以覆載爲心,使跂行啄息,潤其澤,匹夫匹婦有不安其生者,君子恥之。頃自遷界以來,五省流離,萬里丘墟,是以不穀不憚。遠引建國東寧,庶幾寢兵息民,相安無事。而貴朝尚未忘情於我,以致海濱之民,流亡失所,心竊憾之。閣下銜命遠來,欲爲生靈造福,流亡復業,海宇奠安,爲德建善,又陪使所稱,有不削髮登岸置貿衣冠等語,言頗有緒,而台諭未曾詳悉。惟諄諄以迎敕爲辭,事必前定而後可以寡悔,言必前定而後可以踐迹。大丈夫相信以心披肝見膽,磊磊落落,何必遊移其說。不穀躬承先訓,恪守丕基,必不敢棄先人之業,以圖一時之利。惟是生民塗炭,惻焉在懷,倘貴朝果以愛民爲心,不穀不難,降心相從,遵事大之禮,至通好之後,巡邏兵哨,自當調回。若夫沿海地方,俱屬執事撫綏,非不穀所與焉。

  不盡之言,惟閣下教之。

  鄭經寫好書信,派禮官葉亨、刑官柯平跟隨清使,到福建報命。明珠瞧過回書,隨向閩督李率泰、靖南王耿繼茂道:“皇上一片好意,海賊只道咱們怕他了,竟敢這麽的膽大。你們瞧他荒謬不荒謬?”李率泰道:“從來生公說法,頑石點頭。荒謬盡讓他荒謬,咱們且盡咱們的事,免得用兵,究竟省事點子。”耿繼茂道:“咱們再寫兩封信去,你看如何?”明珠道:“瞧那倔強樣子,怕不是一紙空文哄得到的。”李率泰道:“那也再瞧罷了。”於是耿李二人,又寫了兩封信,仍舊差天顔送過海去。

  不多幾天,天顔回來,呈上鄭經復信。李率泰拆開瞧時:蓋聞佳兵不祥之器,其事好還。是以禍福無常倚,強弱無定勢。恃德者昌,恃力者亡。曩歲思明之役,不佞深憫民生疾苦,暴露兵革,連年不休。故遂全師而退,遠絕大海,建國東甯,於版圖疆域之外別立乾坤,自以爲休兵息民,可相安於無事矣。不謂閣下猶有意督過之欲,驅我叛將,再啓兵端。豈未聞陳軫蛇足之喻,與養由基善息之說乎?夫符堅寇晉,力非不強也;隋煬征遼,志非不勇也。此二事閣下之所明知也。況我之叛將逃卒,爲先王撫養者二十餘年,今其歸貴朝者,非必盡忘舊恩而慕新榮也,不過憚波濤,戀鄉土,爲偷安計耳!閣下所以驅之東侵而不顧者,亦非必以才能爲足恃,心迹爲可信也,不過以若輩叵測,姑使前死,勝負無深論耳。今閣下待之之意,若輩亦習知之矣。而況大洋之中,晝夜無期,風雷變態,波浪不測。閣下兩載以來,三舉征帆,其勞費得失,既已自知,豈非天意之昭昭者哉!所引夷齊田橫等語,夷齊千古高義,未易齒冷;即如田橫,不過齊之一匹夫耳,猶知守義不屈,而況不佞世受國恩,恭承先王之訓乎?倘以東寧不受羈縻,則海外列國,如日本琉球呂宋廣南,近接浙粵,豈盡服屬?若虞敝哨出沒,實緣貴旅臨江,不得不遣舟偵邏。至於休兵息民,以免生靈塗炭,此仁人之言,敢不佩服!然衣冠吾所自有,爵祿亦吾所自有,而重爵厚祿永世襲封之語,其可以動海外孤臣之心哉!

  李率泰笑向耿繼茂道:“這廝雖然倔強,講的話倒還爽利。”繼茂因索觀看。率泰也取繼茂的瞧看,只見上寫:日在鷺銅,多荷指教。讀‘誠來誠往、延攬英雄’之語,雖不能從,然心異之。閣下中國名豪,天人合征,金戈鐵馬之雄,固自有在。然頃辱賜教,諄諄所言,尚襲遊說之後談,豈猶是不相知者之論乎?東寧偏隅,遠在海外,與版圖渺不相涉,雖夷落部曲,日與爲鄰。正如張仲堅遠絕扶餘,以中土讓太原,公子閣下亦曾知其意乎?所雲貴朝寬仁無比,遠者不問,以耳目所聞見之事論之,如方國安孫可望,豈非竭誠貴朝者,今皆何在?往事可鑒,足爲寒心!閣下倘能以延纜英雄,休兵息民爲念,即靜飭部曲,慰安邊陲,羊陸故事,敢不勉承。若夫疆場之事,一彼一此,勝負之數,自有天在。得失雖易,閣下自知之,毋庸贅也。

  李率泰道:“明大人披星戴月,走了幾千里路程,只博他三封書信。鄭經這廝,真也太會淘氣。”明珠道:“眼前由他放肆,回到京中,跟議政大臣、各王貝勒商議了,再想法子收拾他。”欲知明珠回京,釀出什麽風雲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四回 威揚海外異國來朝 釁起宮中同懷結怨

話說明珠蔡毓榮乘興而來,敗興而返。回到北京,即便據實奏明朝廷。聖祖笑向臣下道:“鄭成功父子真似海上神仙,可望而不可及,咱們爲了他,法子也想盡了。聽從黃梧之計,掘掉他的祖墓,殺掉他的老子,又把沿海居民,盡都搬到內地來,嚴禁船隻出海,鬧了個煙霧騰天,依舊不濟事。聽從李率泰之計,檄調紅毛夾板,督著降將,出過三四回兵,也沒有得著勝利。像浙江的張煌言、廣東的王興,雖也屢次逆命,到後來究竟伏了王法,總沒有鄭成功父子這麽難收拾。”貝子賴塔道:“鄭逆無非恃著窮洋大海,波濤險惡,明欺咱們不能夠去。

  如果早早練就幾萬水軍,又何至這麽猖獗呢?”聖祖道:“教練水軍,不是一朝一夕就會成功的。眼前能夠守住邊境,不放他內犯,也就好了。”群臣見聖祖如此,樂得省事,遂把臺灣鄭氏,置諸度外。等到三藩起兵,耿精忠派使到台,求他起兵相應,許把漳泉兩府割歸鄭氏,鄭經才率衆西上。誰料精忠忽地背起約來,於是耿、鄭兩家,結爲不世之仇,你爭我奪,打一個不罷,戰一個不休。吳三桂做了幾回和事老,哪里和解得了。弄到結末,都便宜了清朝,兩家究何曾得著一民盡土!

  彼時三藩殄滅,清朝就把全力來對付鄭氏。雙拳怎敵四手,鄭經只得把所得七府之地,盡都棄掉,一帆風順依舊逃向臺灣而去。清將貝子賴塔,怕他再來纏繞,修書一封,與他議和,其辭道:自海上用兵以來,朝廷屢下招撫之令,而議終不成,皆由封疆諸臣執泥。削髮登岸,彼此齟齬。臺灣本中國版籍,足下父子,自辟荊榛,且眷懷勝國,未嘗如吳三桂之僭妄,本朝亦何惜海中一彈丸地,不聽田橫壯士逍遙其間乎?今三藩珍滅,海陸一家,豪傑識時,必不復思噓已灰之焰,毒瘡痍之民。若能保境息兵,則從此不必登岸,不必剃發,不必易衣冠,稱臣入貢可也,不稱臣不入貢亦可也。以臺灣爲箕子之朝鮮,爲徐市之日本,於世無患,於人無爭,而沿海生靈,永息塗炭,惟足下圖之。

  鄭經見信,一口答應,不過要把海澄地方,留爲互市公所。

  賴塔倒也並不在意,總督姚啓聖力持不可,一樁好事又成畫餅。

  這姚啓聖,是漢臣裏頭很有才幹的,聖祖爲滿總督郎廷相不濟事,把他調到這裏來。啓聖一到任,就把鄭經殺敗,漳、泉、金、廈各地,盡都收復。明清鼎盛時光,天下百姓最苦不過是福建人,裏面要輸清朝官賦,外面要應鄭氏兵餉,敲骨吸髓,十室九空。等到耿、鄭交兵,遍地烽火,躲都沒處躲,逃都沒處逃。現在雖說是平靜了,卻還駐著一王一貝子一公一伯,將軍都統等一二品大員還沒有算呢。王貝子的供應,道府自然問州縣要,州縣自然問百姓要。那各爵爺各將軍所統的兵,都是皇家禁旅,滿籍健兒。滿洲人出名的叫騷韃子,到了福建,住的是百姓人家房屋,吃的是百姓人家糧食,日間役使他們的子弟,晚上姦淫他們的妻女,擾得天地失色,日月無光。姚啓聖趁這時光,便行出點子仁政,雖屬買服人心的勾當,倒也虧了他呢。滿洲兵奏凱北旋,子女玉帛擄掠去的,真是不少。啓聖一面捐金購還,一面請王爺下令禁止,因此超生的,倒也有二萬多人。福建人異常感激,都情願爲他效用。啓聖於是遍派漢奸,各島各嶼,凡是鄭氏勢力所到的地方,沒一處不有啓聖耳目,台中舉動瞬息皆知。這日接到諜報,知道鄭經大敗回去,日近醇酒婦人,把國政盡交與兒子克臧管理。克臧禮賢下土,聲名很好。只是群小憚他明察,合夥兒謀他。逆料這兩年裏頭,總要鬧出事來。果然不多幾時,又接諜報說鄭經已死,克臧被殺,臺灣人擁立鄭經次子克填爲君,群臣互相猜忌,國內亂得要不的。啓聖喜道:“這才是我吐氣揚眉的日子。”於是拜折北京,保舉水師提督施琅爲大將,奏請直取臺灣。聖祖准奏,立下聖旨,命施琅爲靖海將軍,督率水師征台。施琅原是成功部將,臺灣地勢的險易,海道的淺深,真是烏龜吃螢火蟲,胸中雪亮。康熙二十二年六月裏出兵,到八月裏,才只兩個月,臺灣全島已盡收歸清朝疆土。從此漢宮威儀,不復見於神州赤縣了。清聖祖接到捷報,就命文臣撰了一道諭旨,頒行天下,鋪張揚厲,無非自己狂吹自己的牛皮。聖祖這一來,不過是想嚇嚇人,誰料竟被他嚇出一個屬國來。這一個國,國名叫做暹羅,在明朝時光,原是一竟服屬中國的。洪武四年,進貢馴象六足龜,後來貢黑熊,貢白猿,真是年年不絕,歲歲來朝。明太祖曾命禮部員外郎王恒,齎詔往封,敕賜國王金樱明朝亡掉之後,暹羅國貢使,從沒有到過中國。這會子暹羅國王瞧見了清聖祖那道諭旨,嚇得忙著遣使奉表,到北京進貢。理藩院接過貢使,奏明聖祖。聖祖瞧那貢單上,載有白鼠三百頭一項,不覺喜逐顔開,忙命理藩院把貢品進呈。理藩院見聖祖這麽高興,不解是何緣故。當下聖祖召見過貢使,賞收過貢品,立即傳旨賜宴。衆朝臣見柔遠典禮,過於隆盛,不免都有點子納罕。

  這日回宮,已近午飯時候,衛妃接駕,笑奏道:“爺怎麽這朝晚才回宮?剛才點的那兩樣菜,我怕御膳房弄的不乾淨,叫李福全親去監著呢。”聖祖笑道:“難爲你想得周到。我也餓了,叫他們搬來,咱們一塊兒吃了罷。”衛妃道:“這個恩典,可不敢領了,爺自己請罷。”聖祖忙問爲何。衛妃道:“我今兒齋呢。”聖相道:“陪我吃點子也不要緊,菩薩未必就計較了。”衛妃道:“爺近來聽了南懷仁的話,連菩薩都不信起來了。要曉得這三官菩薩,最是威靈顯赫?信奉他的人,要是差了一點半點,馬上就有報應到來,我如何敢破戒呢!”聖祖道:“真有這麽威靈顯赫,怕不見得麽。”衛妃道:“如何不真!爺不信,我就講一樁故事你聽。”聖祖道:“你不要講了罷,我是始終不信的。”衛妃道:“爲甚不信?”聖祖道:“菩薩要真是威靈顯赫,你早受著報應多時了。”衛妃驚道:“如何我還要受著報應?一年中正月七月十月,一月中逢一逢七逢十,都是全齋的,難道還不算做虔誠麽?”聖祖笑道:“光齋著口是不中用的,你這齋只好算是半齋。叫是我做了菩薩,一定與你不依的。”衛妃嗔道:“好呀!我的爺,順了你旨意,倒還打趣我,從今後可就不敢領旨了。”聖祖道:“講一句兒玩話,也值得這麽急!”衛妃道:“爺算是玩話兒,不要緊,奴才們聽見,吵嚷開了去,鬧得別宮裏都知道,我還成什麽人了呢!”聖祖道:“這又怕什麽,大家都是過來人,誰又管了誰呢!”衛妃聞言,抿嘴兒一笑。

  李福全進來請旨,問可要進膳,聖祖點點頭,於是搬進御膳。聖祖硬要衛妃侍席,衛妃逆不過,側坐相侍,卻只替聖祖剔筋出骨,自己並不進御。聖祖喝了幾杯,臉上露出三五分春意,笑向衛妃道:“究竟是漢宮春色,比衆不同。七格格在旗人裏頭,都說她是一個頂兒,現在我看來,給你拾鞋也不要。”衛妃道:“都是爺天恩,擡舉我罷了。其實我自己倒也並不覺著怎麽。”聖祖愈益歡喜,連幹兩杯,笑向衛妃道:“你這個人,福命真好,自從你進了宮來,三藩也平了,臺灣也得了,今兒暹羅國也派人前來進貢,從今後咱們正好享受太平清福呢。”衛妃問暹羅國進貢幾時的話,聖祖道:“就今兒呢。我爲召見貢使,問了好一會子話,退朝就晚了。再告訴你,貢品裏頭有一樣很可玩的東西,我知道你必定喜歡,已叫人替你留下。”衛妃問是何物。聖祖道:“白耗子三百頭,你喜歡不喜歡?”衛妃道:“要這東西來做什麽?”聖祖道:“你去年不是巴巴的差小太監到市上收買這東西麽?還記得爲了這個鬧出一場人命來呢。”衛妃道:“爺還要提起,爲了這個,不知嘔了多少氣,其實我也不過哄哄禎哥兒。難道我自己還要玩耍這個不成!”

  說著,奶媽子抱胤禎進來請安。聖祖道:“孩子這麽大了,別盡抱著,讓他自己走走,活活血脈。”奶媽子笑道:“爺不知哥兒的脾氣,比誰還難服侍,他要怎樣,就只有依他,要走也不能夠抱他,要抱也不能夠叫他走。我們背地裏笑說,究竟龍子龍孫,跟尋常人家孩子不同的。”衛妃道:“爺你可聽見了,倒是做奶媽子的民婦倒有見識。那種髒了心爛了肺的什麽主子娘娘,倒會嚼舌根誣人,什麽帶來的抱來的,偏我那位棉花耳朵的爺,會相信她。”聖祖道:“這是你自己多心,我何曾信過?”衛妃低頭不語。

  聖祖叫把暹羅國進貢的白耗子搬進宮,給衛妃解悶兒。福全傳出旨去,不多一回,就見小太監一籠一籠擡進來,三十頭一籠,共是十籠。那白耗子,雪一般的毛兒,朱一般的眼兒,巧小活潑,十分可愛。胤幀一見,就吵著要。聖祖道:“這是給你媽解悶的,怎麽你就要了呢!”衛妃道:“賞了他罷。”

  聖祖笑道:“我來問他幾句話。”遂問道:“你要這白耗子做什麽?”胤禎道:“父皇賜了我,我就會把它教練成軍隊一般,可以衝鋒打仗。”聖祖喜道:“咱們家孩子,究竟吐屬不凡。

  好,好!我就賞了你罷。”胤被喜得手舞足蹈,立叫小太監搬運自己宮裏去。奶媽子道:“哥兒就是性急,恩還沒有謝呢。”胤禎聽說,立即爬下地,叩了幾個頭,跳躍著去了。

  聖祖只道他孩子家,不過是句玩話。誰料胤禎回去,把十籠白耗子,一齊放出,四面攔了網子,扯起兩面小旗子,竟真的訓起陣法來。有不聽指揮的,立即軍法從事,用牙箸夾了把小刀子活活殺死。不到三天,十分中早殺了六七分。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,這東西雖蠢,死究竟也怕的。那餘剩的二三分,便都不敢違拗,發下軍令,或前或後,或左或右,竟沒有錯一點。

  胤禎樂得什麽相似,叫小太監擡了,到衛妃宮裏,獻給他媽瞧看。衛妃也很歡喜,衆太監宮娥,便都稱讚禎哥兒巧妙,胤禎更是得意。忽見太監進報:爺進來了。衛妃攜著胤禎,忙欲出迎時,聖祖已自走進。衛妃笑道:“爺來的巧,請瞧胤幀的玩意兒,倒也虧他治得這幾頭耗子服服貼貼。將來要是治起國來,怕比爺還要有殺伐決斷呢。”聖祖道:“什麽玩意兒,我瞧瞧。”隨赴近桌邊。胤禎便張了網子,籠子裏放出耗子,扯起小旗兒,指揮著排列陣勢,進退疾徐,絲毫不亂。聖祖道:“許多白耗子,只教成功這幾頭麽?”胤禎道:“就只剩這幾頭了。”聖祖道:“還有呢?”胤禎道:“都因違犯軍令,被兒臣處死了。”聖祖聽了,心裏大大不自在,暗忖:“小小年紀,手段就這麽狠辣,將來長大,還當了得。”想到這裏,不覺歎了一口氣。衛妃道:“爺瞧瞧玩意兒,怎麽倒又不高興來了。”

  聖祖道:“我想小孩子家就喜歡這麽作孽,怕將來難免要生事端。”衛妃見聖祖批斥胤禎,不免就有了幾分氣。恰好小太監獻茶進來,宮闈體制:天子駕臨,茶湯一切都由妃子親手敬遞,小太監候了半日,衛妃只當沒有瞧見。聖祖心裏明白,隨搭訕著想走。只見衛妃道:“自然我生的孩子,總不會有出息。性從娘出,只要瞧我,何等的不濟事,嘴又夯,心又粗,伺候的又不周到。”聖阻站住道:“怎麽又生氣了?”衛妃道:“我哪里還敢生氣,我在這裏,穿衣吃飯,白混日子過,不攆我出去,已經是天恩高厚。我原比不上明媒正娶的主子娘娘,哪里還敢生氣!”聖祖道:“我不過白說了一句話,你就說上這麽一大串,這是何苦呢!”便回頭喝胤禎道:“都是你這不肖惹出來的,還不替我滾出去!”嚇得胤幀耗子籠也不拿,捧著腦袋兒溜出去了。衛妃道:“小孩子家嚇不起,你就嚇死了他爽快,橫豎將來長大是沒出息的。我看憑他怎樣沒出息,總比礽哥兒好些。就不過這孩子沒福,投胎時光投錯了個娘。要是別人生了,這會子早是堂堂正正的青宮太子了。”聖祖道:“這種話講它怎的?”衛妃道:“怎麽不要講,這是我切心事情呢。”說到這裏,眼圈兒一紅,早又滴下淚來。聖祖很是不忍,顧不得天子尊嚴,只好低聲下氣,溫柔了一會子,方才過去。

  清聖祖妃嬪如雲,風流無度,各宮所生子女,約有百名內外。衛妃沒有進宮時光,要算七格格最被寵倖。子以母貴,因於康熙十四年,冊立七格格所生的允礽爲皇太子。胤禎生後,衛妃便懷不軌之心,常于枕邊衾裏,蜜話甜言,要聖祖改易太子。聖祖並沒有應准,只隨口回她一句再商量。在聖祖原不過一句尋常的話,說過也就忘記,誰料爲了這句尋常話,後來竟會釀出非常波浪來。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。這一年,衛妃忽地得著一個病症,巫醫並治,攻補雙投,哪里有點子效驗。一日歹似一日,一天重似一天。挨到次年春分節上,雙腳一挺,兩眼一翻,竟爾仙逝去了。聖祖十分悼痛,特下朱諭:喪葬典禮,一應從豐辦理。只可憐胤禎這孩子,從此失了依靠,東飄西蕩,宛如無主孤魂。加之衛妃平日怙寵恃嬌,起居行動,終未免作了點子威福。闔宮妃嬪,恨之切骨。現在便照著親債子償那句俗語,把從前在衛妃那裏受的虧,一古腦兒都只向胤禎算帳。聖祖爲他舉動殘忍,原也不很喜歡,經不起你唆一聲,我挑一句,積毀銷骨,弄得這孩子,日子異常難過。虧得胤禎賦性是堅忍的,主意是老透的,憑你怎麽苛待,卻總是和顔悅色,一點子不露怨恨樣子。倒是衛妃的前夫,拔充頭等侍衛的衛大胖子瞧了不忿氣,背地裏常常替他叫屈,碰見了胤禎,總誠誠懇懇,寬慰他一番。胤禎心裏雖是感激,面子上不便怎樣,只好淡淡的敷衍幾句。衛大胖子體貼不到這一層,還說他不知好歹。胤禎也不去分辨。

  卻說清聖祖自衛妃去世後,心裏悶不過,便借著大題目,出京玩了三五回。一回是北獵外蒙古,在外四盟多倫泊地方召集內外劄薩克,廣陳兵隊,擺起皇帝架子,大大耀了一會子武,嚇得各盟旗蒙王,屁滾尿流,盡都聽命。南巡過兩回,大排鑾駕,大出風頭,江浙兩省名勝地方,沒一處不遊,沒一處不到,害得人家辦差咧,接駕咧,花得銀子像水一般。聖祖是樂了,百姓是苦了。這些受過累的人,沒處出氣,便編造謠言,說順治皇帝並沒有死,因爲看破紅塵,逃在杭州做和尚。當今天子,兩番南巡,就爲找尋順治老皇。在杭州什麽寺裏,爺兒兩個曾經碰過面,老皇不肯認當今做兒子,當今伏在地上,跪有一個多時辰。這種不經之談,一傳十,十傳百,頓時傳遍了天下。

  又爲了準噶爾的事,御駕親征,出塞過三次。聖祖每回出京,總叫皇太子允礽代理朝政。胤禎雖也隨駕出塞,立下許多戰功,凱旋行賞,雖也博著個雍親王封號,聖祖待他,卻總是淡淡的。

  在朝文武,都替他不平,他自己倒也並不在意,青衣小帽,獨個兒騎著馬出京遊歷,一去總是幾個月,有時竟終年不回京,也不知在外邊幹點子什麽。皇太子和各親王貝勒等,要緊著安富尊榮,誰有工夫管他的帳。並且弟兄們各母異生,情義原本平常,胤禎不在,大家落得眼前清淨。聖祖此時文字的興致很好,成日家同著張玉書、陳延敬、朱彜尊等一班文臣,咬文嚼字,幹那高雅的事情,自然更沒工夫來查究他了。因此,胤禎自由自在,這幾年裏頭,不知交結了多少英雄,認識了多少豪傑。瓜熟蒂落,就做成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業。欲知所做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